在知乎上玩儿,看到一个问题是,《枕草子》周作人和林文月谁的译本好?
周作人出生在浙江绍兴都昌坊口的周家,幼年在家乡的私塾书屋(三味书屋)里接受传统的汉学教育。因为入江南水师学堂学习海军管理,毕业后考取官费留学日本,他在日本呆了八年后回国任教,娶了一个日本妻子。
林文月13岁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日本人,全家人生活在上海的日本租界里,父亲在日本的三井物产株式会社工作,租界里的台湾人都入日籍,“正式场合全家对外讲的都是日本话。”
要到1945年,日本天皇发布了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后,家门口挂上了中国国旗,她才懵懵懂懂地知道:“哦,原来我是个中国人。”等到她长大后在台湾考大学的时候,觉得大多人女生都赶摩登选“外文系”实在俗气,拿刀片挂掉“外文系”的“外”,改成“中”,考到了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台静农的门下。
众所周知台静农和鲁迅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所以林文月仔细研读过周作人的译本仍然想要自己翻译一版,大约是有两个原因,
一是《枕草子》的是日本平安时期宫廷女官,清少纳言所作,这部作品和另外一部经典作品《源氏物语》,被喻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双璧,巧的是,《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也是一个女作家,也有和清少纳言相同的宫廷任职经历。林文月也曾花了5年半时间呕心沥血翻译了号称日本版《红楼梦》的《源氏物语》,自然会把译《枕草子》作为工作目标之一。
另一个原因,《枕草子》是一个女子对地理风貌、草木花鸟、内心情感、生活情趣的随笔,林文月会有更强的代入感。
每种语言(方言)都有特殊的韵味,就像每一首歌无论怎么低徊浅唱其实都会绕回自己特有的那段MELODY里。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每个人呈现的语感,类似于一种肌肉记忆,会记录你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读过的书。幼小时候所浸淫的语感,会不由自主地唱了主角,这个人的性情和学识则能搭建起文本背后的思想及审美境界。
对于日语,林文月应该有一种错位的被抛弃感,她从日语的行文里会更能找到幼时人格成型前的熟稔感。青年时有专门研读中文系的经历,文字的工具感更强。所以她的译文仿佛在努力用中文还原出日语的节奏和情境,但不知为什么读起来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出离和迷茫。
周作人是个有名的生活家,一生研习了日本文化五十载,钱理群提到他的散文存在着一种只能意会难以言传的“情”(调),“气味”,或者“境界”,有人推论他的这种境界来自日本文化中的“物哀”。
我倒不这么认为。日本文化取道汉文化的历史渊源不用再提,“物哀”和“静寂”之感是日本人在自己的民族审美和历史背景中的选择。不少人能有体会,在日本的景物里似乎能找见王维那些禅诗的影子,只是有”空山不见人”的静美之意,却难找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灵性。
周作人的文字是典型中国文人的气质,他那个著名的哥哥是个革命者,而他似乎在骨子里浸透了中国士人的雅趣风流。他们兄弟两那众所周知的决裂,未尝不是两个兄弟都保有了相同烈度的对自我生命选择的坚持。在当时当地的情境里,我更觉得周作人是在日本文化里去追溯古风以换取一个逃离纷乱现实的桃花源。
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有过两次婚姻,在结束了宫廷女官的生涯之后,选择了孤独的隐居生活。“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大约是周作人在选择翻译这部作品时,和作者达成的共识吧。
我从在知乎上摘了几句他们对同样文字的翻译,细细读来,仿佛就在日本、台湾、江南的风景里游历了几个恍然,认识了一个俏皮的江南才子,和一个拘谨的台湾闺秀。
原文:
内裏の局は、細殿いみじうをかし。
林译:
宫廷女官住所之中,以靠近走廊为佳。
周译:
禁中的女官房,在后殿一带的是最有意思。
原文(有朋堂文库版):
春は曙、やうやう白くなりゆく山際すこしあかりて、紫だちたる雲の細くたなびきたる。夏は夜、月の頃はさらなり、闇もなほ螢飛びちがひたる、雨などの降るさへをかし。
林译(洪范书店版):
春,曙为最。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五月的黯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周译(人民文学版):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清少纳言原版节选
三月三日、うらうらとのどかに照りたる。桃の花の今咲きはじむる。柳など、いとをかしきこそ更なれ。それもまだ、まゆにこもりたるこそをかしけれ。廣ごりたるはにくし。花も散りたる後はうたてぞ見ゆる。
周作人版
三月三日,这一天最好是天色晴朗,又很觉得长闲。桃花这时初开,还有杨柳,都很有意思,自不待言说。又柳芽初生,像是作茧似的,很有趣味。但是后来叶长大了,就觉得讨厌。[不但是柳叶,]凡是花在散了之后,也都是不好看的。
林文月版
三月三日,風和日麗。桃花始綻,柳色亦欣欣然可賞。而柳芽似眉,更是有趣,但葉卷一旦舒展開來,便惹人憎厭。花散之後,也同樣教人不愉快。
还是觉得周先生的中文有更纯粹有趣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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