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潭南的普济寺俗称“高庙”
在北海琼岛上远眺什刹海
1962年新街口外太平湖
杨良志(北京出版集团编审,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5月下旬,西城区传来了好消息:什刹海启动环湖步道整治工程,打通堵点,年内实现后海至西海6公里行道全面贯通。
那么,北京这一古老的区域,曾经是一个什么状貌呢?且让我们打开史册,翻到一百年以前——
广福观曾临水峙立
以北京城的原皇城北城墙为界(今地安门东大街、西大街一线),什刹海(又称前海)、后海、积水潭(又称西海)统称为“外三海”;北海、中海、南海统称为“内三海”。“外三海”也有时以“什刹海”概称之,“内三海”的中海与南海往往以“中南海”概称。
今积水潭之北沿有积水潭桥,其地是已属明代北京城墙西北角“缺了一段”之所在;实际上,当初积水潭原是与城西北角的“太平湖”连成一片的。随着水面渐小,以及太平湖地区“车辆段”的建设,积水潭往城西北角连属的水面“太平湖”消失了。
李东阳(1447—1510年),天顺年间进士。他寓居什刹海西岸,自称“西涯”,其《西涯杂咏十二首》中有《广福观》:“飞楼凌倒景,下照清彻底。时有步虚声,随风渡湖水。”广福观今在烟袋斜街路北,李诗几句,说明该观曾临水峙立。有元代史料说,元时广福观更是在一泓水中。
汪精卫庚戌年(1910年)埋弹炸摄政王,一般俗说是在银锭桥,因为银锭桥广为人知也。民国年间掌故家张次溪(1908—1968年)于1943年研考埋炸弹实地,成《北京庚戌桥史考》一文,结论是埋弹地点乃在今宋庆龄故居东北,名“甘水桥”的小胡同中。依此亦可证,后海的水面百年前要往北边泛出不少,几达今鼓楼西大街的路旁。
张中行(1909—2006年)有文《一溜河沿》(他以“一溜”表之,说地势东高西低,一“出溜”就可走过;地名机构后以“义溜”表之,让“忠义”的“义”字“溜”掉了,不解何意),他叙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住居附近的情况是:胡同沿水滨,其南其西并没有多少房屋,银锭桥以东三家铺子:烤肉季、小楼杨、爆肚张,都是居“路南紧靠水边”。行公此文说明什刹海东北角一带水面也相当漫泛。
张中行又有题《广化寺》一文,开笔就说:“……寺前(南面)有守门双石狮和红色大照壁;如果没有这个照壁,就正好面对着后海。”
“照壁之外是空地,有两层楼高的土丘,土丘之东有两个水池。”
“如果借周围景色来吹嘘,说是《城市山林》也不能算妄语。”行公几语,把今广化寺前几座住居宅院“抹”掉了。
啊哈!这地界当年不过是土丘和水池。旧有成说“宁住庙前,不住庙后”,“宁住庙左,不住庙右”,中行先生恰居“庙右”,但他坦坦然不以为意。
广化寺前海水曾直漾到何处
张中行是久住什刹海几十年的人,他亲历亲见,所言绝对权威。当然他也不是“孤证”。京华掌故大家金受申(1906—1968年)家住安定门,往西去什刹海或办事或游赏也是常事。他在《北平历史上平民游赏地记略》一文中也写到广化寺,小段落是:
广化寺前海岸边,有一处佃农住宅,茅屋数椽,背堤面水,围以短墙竹篱,四周种植高柳,墙外堆积稻草,屋顶晒晾鱼罾,篱上引有蔓生花草,门前柳下系几只小船,屋后隔以小河,通以板桥。离住宅近的海内种荷,远一点种稻,极西端丛生芦草,堤种植桑麻,极似一幅《江村晚舍图》。我每次由此经过,必徘徊不肯就走。
金夫子这里比张夫子要细致得多。说寺前茅屋“背堤面水”,这“堤”无疑是张文中所说广化寺照壁之外“两层楼高的土丘”。又说这茅屋到广化寺之间还“隔以小河,通以板桥”,那就更可以想见广化寺前海水直漾到何处。
金受申的《江村晚舍图》萦绕脑际而不可去,且无餍足,于是我生出在金文中再寻出一幅什么“图”的想法——好的,有啦。还是在《北平历史上平民游赏地记略》中:
后海南岸那一段河渠,到李广桥转弯处谓之“杨柳湾”,北京市内河流,只此一段像野外。河南为金氏花园后墙,土垣剥落,杂花野草丛生,衬着两岸杨柳和堤上所晒鱼网,谁也看不出是城内风景的。
这里是另一幅“图”——我们姑且命之曰《杨柳渔湾图》吧(当然这是由我后取的)。为了说明这一“图”,必须连及说一些水域知识。当年,从积水潭经德胜桥,在后海南岸的陆地上,还有一条流向东南的河,是为往皇宫里供水的河,名曰“月牙河”,当它流经今“柳荫街”北口的时候,过一座叫“李广桥”的桥,然后傍着恭王府的西墙继续东南流,过“三座桥”(又名“三转桥”),在今“什刹海体育场”(荷花市场后,郭沫若故居前)的地段又形成一个“右海”(后文会说及,也有人因为它是在郭沫若故居〈原恭王府马厩〉前的,称之为“恭王府洗马坑”),有河道跨过“压”上了皇城北墙的“西压桥”(今北海后门附,对应着“东不压桥”),流入了“内三海”。
金受申的《江村晚舍图》(广化寺,他取题)与《杨柳渔湾图》(李广桥,代拟题)很值得珍重。根据他的描述,画家、设计家都可“情景再现”。2018年1月初从北京市西城区人民代表大会上传来消息:将启动积水潭湿地公园的建设,将硬质垂直护岸改为植物缓坡,沿河种植芦苇群落和菖蒲群落,还将在北岸复建一处古码头,等等。想当年,不只是积水潭,连“外三海”都是土质草坡的呀。历史走了回头路,但使我们增长了经验教训。建湿地,水留多少,“干”与“湿”什么关系,动、植物搭配……是一个专门学问,作为外行且不置喙,但金先生文字记录的上述二图,绝对可以成为“外景设计”的重要参考。
什刹海的环湖步道,为湖区装上了“保护链”
从金夫子再往前翻,光绪帝师翁同龢(1830—1904年)曾是什刹海、积水潭的常游客:
同治七年(1868年)六月十二日:
傍晚游什刹海,略有荷花,风景极佳。因乘兴访积水潭。高庙潭废为田矣。登楼凭眺,归时月上矣。
光绪十二年(1886年)七月初九:
归至高庙,登高阁小坐。又过秦氏种荷处,坐叶舟入花深处,颇适。时阴云将合,闻南天轻雷,归来入巷雨作,仆辈沾湿,顷刻放晴。
也不是光赏景,“光绪六年(1880年)六月初十”翁记:“……商量沟渠河道事……吾谓去积水潭私种稻之土埂,则西城根积潦自消……”这两句话极应引起重视。积水潭边上,势力人家,堆土做埂,分水种稻,不只使水面缩小,而且造成阻水向西皇城根漫泛。翁同龢的主张是:去除“填湖造田”,恢复自然生态。这无疑是具有科学性与远见卓识的。翁过后的百多年来,我们“填湖”的举动总的来说是有增无减,所造成的损失智者当然是清楚的。
前边提到了什刹海的“右海”,现在这里来交代。翁偶虹(1910—1994年)《消夏四胜》记叙了什刹海西堤上的荷花市场:
……茶棚在靠北的一段堤上,东西排列。东边靠着左海,海塘广莳荷花,香远益清,茶资高些。右海无荷,芦苇丛生,输却一香,茶资低些。茶棚都是广袤地伸入海塘,上搪木板,如坐水上。清风拂水,凉气袭人;夹有荷香,沁人心脾。
翁先生接着详述在这儿卖“冰糖子儿”的老人,冰镇的河鲜,现做现烙的油酥细饼、羊肉豆腐脑、莲子粥,以及拉洋片的、变戏法的、说相声的、练武术的等“诸般杂艺”,现在当然没有篇幅再引,但至今读来还是心向往之。
翁先生设位于长堤,面向南边,“左海”即今什刹海,“右海”即今“什刹海体育场”一带。
关于这“右海”,我们还可以补充一个例证以更丰富地说明:
孔庆普,1928年生,北京市建设局市政工程处总工程师,著有《北京城里的牌楼》《北京的城楼与牌楼结构考察》《城:我与北京的八十年》等。
在《城:我与北京的八十年》之中,《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〇年》一段,他有关于“三海和四海清淤工程”的回忆。1950年初,国家政务院批准北京市政府湖泊清淤工程计划,三海(北海、中海、南海)清淤由杨尚昆任总指挥,汪东兴任副总指挥。而市属的“四海”(积水潭、后海、什刹海、西小海)的清淤指挥部,由北京市建设局负责;这里的“西小海”,即翁偶虹所说之“右海”,或者被俗称为“恭王府洗马坑”的那块水泡子。
说到这儿,我们可以小结一句了:在“外三海”的东(一溜河沿),西(太平湖),南(从李广桥到西压桥),北(广福观、广化寺、甘水桥),原是有更为宽阔的水面的。换句话说:原来“外三海”的水域,比今天这局面是要大许多的。
郭守敬于元代至元三十年(1293年)修浚大运河的北京一线,至今已七百多年,从昌平的白浮泉,流至瓮山泊(今昆明湖),又从瓮山泊,流过什刹海而至老城东南的通惠河……今天我们称之为“大运河文化带”。这绿莹莹的一线,贯穿北京的昌平、海淀、西城、东城、朝阳、通州六个区,使整个北京灵动起来。这是北京的运输之脉,生命之源,景观之线。昆明湖、什刹海,堪称这一文化带上至为珍贵的绿色宝石。什刹海环湖步道的建成,可喻为给这一湖区装上了“保护链”。我们期待着它的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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