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需要改良吗?

今日推送之《旧戏需要改良吗?》录自《十日戏剧》1937年第2-4期,作者郑过宜。为民国时期著名剧评家。戏评文章见于《戏剧旬刊》、《十日戏剧》、《半月戏剧》、《戏迷传》等杂志及多种名演员专刊。

我是一个戏迷,所以友辈来征素稿件的,也大都属于谈戏一类。久而久之,我除了谈戏,也不常做别的稿子,并非我于戏剧有什么真知灼见,能自得于心,不过以所好在斯,因亦乐于酬应罢了。然而在现代的趋势,仍旧拿老话来谈戏剧,似乎是一个落伍人物,而不合时宜,于是便有一般青年倡出打倒旧戏的论调。虽然他们也有长篇累牍的大文,发抒他的意见,但是归纳起来,所持理由,不外以下两端:

(一)旧戏意识太陈腐;

(二)旧戏表演不能像真。

我以为这两条都不曾搔着旧戏痒处。古人有句话,叫“攻其瑕则坚者自破”,意思是说“凡是攻击人家,须要把他的短处,牢牢抓住,使他无以反兵,那他的长处,也就不能成立了。”但是,“攻其瑕必须避坚”,要找出旧戏的短处,至少也要知道旧戏的长处,然后方能辨清何者为“瑕”,何者为“坚”。如今旧戏的好处,他既不能明了,那旧戏的坏处,他又能道出些什么来呢?我何以忽然要发这一段议论,因他抨击旧剧太笼统了。而且旧戏是一种写意的艺术,根本不能像真,若是像真,那旧戏便无艺术趣味。这种“无的之矢”,未必使旧戏基础有所动摇,本毋需辞费,与之辩论,而我所以于此两条特加剖析者,无非要使大家对于旧戏增加一重认识而已,因为我是一个爱好旧戏者也。

(一)旧戏意识陈腐,不但一般青年有此观念,就是我亦时常述及。(但亦要分别观察,旧戏并非尽属陈腐,而意识超卓者,亦不在少数。)然而这是属于剧本的,而非属于艺术的。尽有剧本意识是极鄙陋,而表演却很生动者。譬如看古人的文集,因时代的不同,所持言论,自然不合于现在的潮流,然而只能说他“与今异趋”,却不能执此说他文章做得不好。持此理由,而欲打倒旧剧,那就无异嫌古书不宜于今,尽欲付之“秦火一炬”了。不过我亦希望以后旧戏里面,能不断有激发人心,悲壮慷慨的剧本产生,此不但提高京戏的身价,而亦能演戏编戏与评戏者应负之职任也。

(二)至于说旧剧不能像真,那更是自暴其浅陋而无戏剧常识。旧剧不必像真,自然引人入胜,正是他的特长,而为各国戏剧所不能及。何必像真,像真又有什么意味呢?姑且随手拈几条旧剧的好处来谈谈。虽旧剧的专长,是在不尽于此,然而亦可概括其余了。

《打渔杀家》——现在有一部分人,很欣赏这出戏,那就拿《打渔杀家》做代表,来谈一谈吧:《打渔杀家》之获人赞许,却是表演的入化,并不是剧本上写得好。而旧剧能把极平常的故事,极粗俗的词句,做出极生动,极悲愤的神情,使人见之,有有余不尽之妙。即此已可看出旧剧不可及的地方,但不属于我讨论范围,暂时可以舍此不谈。先将这“写意”“虚设”和“像真”约略作一比较,孰优孰劣,显而易见,举一例百,大可不必条分缕析矣。

有许多人丑诋旧剧,他们认为最充分的理由,就是旧剧以打桨算是行船,以举鞭算是乘骑,既嫌简陋,又不合理,试观《打渔》一场,即知此言之无理。

《打渔杀家》全剧优美姿式,都在两把桨同上船下船,暴露旧剧不可及的地方。

梅兰芳、周信芳之《打渔杀家》

(一)萧恩与桂英出场时候,桂英唱的是快板,所以他父女摇桨,也因之增加速度。虽为的要使观众提起精神,然却也可以看出他这只小船正在江面上疾驶。他一出来就能叫人看了兴奋,而又到底不懈,这就是旧剧的好处。

(二)萧恩念“将船挽在柳林之下,凉爽凉爽”,此时的桨便摇得缓和了许多,是一种累了好久,而欲暂时休憩,以冀片刻舒适的神情,随后又有下船,揽绳,上船,种种身段。台上不必有船,而演者无时无刻不是在那里做船上的神情,观者亦无时无刻不觉得他二人好像是在船上一样,这是话剧里万万演不出的。

(三)以上所演,己见之如卧游山水,而萧恩唱“猛抬头见红日坠落西下”句时,仅于“西下”两字略略纡折,更能现出日薄崦嵫,暮色苍茫的情境来。于是又下船,然后鼓橹归去,直待桂英念“一轮明月照还家”,真如伫立岸头,于夕阳西下时,见扁舟旋还。此情此景,不但可以入画,兼可以入诗矣,此非旧剧之奇乎?

(四)杀家渡江一场,于疾鼓桨橹外,又扯起篷帆,益显得情势紧张,更为下面桂英撤去篷索,留一伏笔。接着就有萧恩要拨转船头,送桂英回家,桂英板橹不让船身回旋,直逼出“舍不得爹爹”句。而萧恩“桂英儿哪”哭头,出以凄惨的音调,一刹那闯,把怨愤之气,与天性之爱,同时暴露无遗。虽名手作家或难写得如此透澈深刻,处理得如此迅速了当,而传神阿堵,乃在一橹一桨,于是更可看出旧剧写意之处的伟大。

综上以观,一橹一桨,本是极简陋的设备,而能用极优美的姿式,把他演出。如果换了一支真船,甚而加上真山真水,像真则像真矣,而他能这样美术化了吗?渔船行驶并不是在固定的一个地方,打渔是在江面之上,挽船是在叉港里面,杀家又是在江面之上,因所处之地点不同,所以各种做工亦随之而异,妙在能使观者会默其意。倘欲像真,恐怕除了电影里镜头,无法使他头绪不棼,而把情感和动作,都这样生动的描写出来。如果分幕表演,不但时间上不经济,而方法也太觉呆笨了。肆口攻击旧剧者,亦曾于此点加以注意否邪?

《打渔杀家》写意的神妙,既如上述,推而至于使用马鞭,又何独不然。如《艳阳楼》的高登,有在马上顾盼自豪,飞扬浮躁的身段,《挑滑车》的高冲,有余勇可贾,而马力不胜,竭蹶颠踬的身段,都有卓绝的功夫,使观众一方面领略戏情,而一方面又可欣赏他的艺术。假使像真,那“艺术”不就掩没了吗?举此一例,其余也可迎刃而解,触类旁通,无烦词费矣。“写意”“虚设”正是旧剧精神所托,难道真应该废除而高唱改良吗?

《打渔杀家》,把船上的工作,固然做得很美妙很生动了,而在杀家之前,桂英上唱西皮原板的时候,在每一个胡琴过门里的板上,打上两下锣,帘内同时发出唿喝之声,接着念“赶下堂去”。此处虽无特异表演,而这种方法,却想得聪明极了,叙明桂英在家中盼望他的老父,而萧恩却正在公堂受刑,这手法是何等的简洁。不过这种方法,旧戏里用得很多,并不是在《打渔杀家》里方才发现,梨园术语做作暗场(暗场的好处,可以举例甚多,但举一反三,不必词费也)。还有一种属于明场的,亦很见巧思,如《长坂坡》,糜夫人投井一场;赵云唱完“曹兵到此这样行”句,便有四曹将穿场而过,等到赵云藏过阿斗之时,四曹将又穿场面过。这时候赵云并不曾看见曹将,曹将也不曾看见赵云,意思是表明曹兵四处追杀。已渐渐逼近了,对台下作一报告,益发显得形势紧张。在电影里可以分作两个镜头来映,而在舞台上却不能分为两幕来唱,那最经济而又使人精神奋发,只有这个办法。你要说他不合理,当然有些不合理,那有对面相照而彼此看不见的。(不过《长坂坡》当四曹将出场,赵云糜氏都背过脸去,那就表示是另一幕了,《黄金台》《宝莲灯》里,也是同一取义。)然而要在话剧里这样紧张的演出,那就办不到,这就是话剧与京剧不同之点,也就是京戏非话剧能及的地方。能把“写意”和“像真”分得明白,然后方许探讨其中孰优孰劣。京戏之不能“像真”,犹话剧之不能“写意”。但是无论如何,吾终觉得“像真”在时间上,不及“写意”经济简便;在演出上,不及“写意”生动美观,以上所举的几个例子,似乎很显明了。

程继仙、徐碧云之《长坂坡》

再将此意推而广之,如撩衣举步,一手稍抬,作扶栏杆状,便算登楼或下楼;双手并推,便算关门,站在桌子之上,便算是在上坟:再加上一个帐子,便算是在阁楼:把椅背向外摆着,(或左或右),便算是隔着一道墙,或一道门。这都是不赞成旧戏的极端反对,认为不合情理的:然而把话翻过来说,“像真”派里办得到吗?如求“像真”,那台上就非布上一个楼山的景致不可,于艺术既毫无补益,而且又不胜其烦,已经够累赘的了。再譬如门内的人同门外的人说话,设要“像真”,也非布上一个门景不可,有一个门横梗中间,台下看见门内的人举动,那门外的人,就得在幕后开口,他的神情,便看不见了:反之看见门外的人,那门内的人又看不见了。舞台上不能像电影里用两个镜头,把两地同时的情形,叙述分明,除了“写意”,更无简便于此的方法了。不满旧剧的,固然可说这是旧剧简陋的地方,而吾亦未尝不可说这是旧剧优美的所在,因为这都是“像真”话剧里所办不到的啊!

这样一说,旧剧便永远不用改良吗?却又不然,自古无不变之法,戏剧是随着时代推衍,又焉能不改良呢?不过改良须重精神,而不在形式。现在他们所说的改良,因对旧剧尚无相当认识,谈的都属枝节,而没有从大处落墨,如果“改而不良”,那还“毋宁其已”了。

(《十日戏剧》1937年第1卷第2、3、4期)

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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