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斌 法学学者。资料图

我在法律史课上读到了唐朝科举取士的要求之一：“楷法遒美。”欧颜柳诸位，或正是循着此路走上政治与书法之路。书法应不应该成为官员选拔的标准？从其形式来说当然不必，从其意来说有些必要。以书法为标准或许少选出若干不以书法见长的人才，但却留下一个书法佳作迭出的朝代

我时不时想起我的书法启蒙师刘先生。我读初一时，学校课余兴趣小组招募学生，其中一个小组是书法。小学时，我大体学了描红，但只是略知握笔姿势和点画写法，看到老师的粉笔字很好，也会仿来写写，看到电视剧的片头书法好，也会照猫画虎，皆属涂鸦。我之于书法，的确蒙昧，直到刘老师来开蒙。

刘老师的第一节课，让我们选择字帖，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欧颜柳赵和魏碑。我毫不犹豫地选了柳体，公权先生由此也成为我神交的恩师。刘老师有古貌，若留了长须，着青衫，也是唐人的样子。那时语文课上正在学习《藤野先生》，现在来看，刘老师比藤野先生更有古趣，毕竟，藤野教的是解剖，刘老师教的是书法，后者直接把我们带入了古典文明的地核深处。

刘老师本人最拿手的应该是黄自元体，他给我们讲结构，例子用的就是黄自元的间架结构字帖。我们下课后开始学字，学完天近黄昏。学校校门朝西，出门只看到阳光斑驳在树林间。上这节课前，我只知写字，不知书法，上完这节课，我开始看到了书法的光。上帝说要有光，但是，有些光，从前不是没有，是我们没看到，这就不是靠上帝来造光，是靠领路人来告诉光的所在，启蒙老师就是这样告诉我们光的存在。

我从此痴于书法，那一年近于虔诚。虔诚的表现，一是我要把毛笔上的墨汁洗地一丝黑色都没有；二是把毛笔梳理得如雕刻版，装入外祖母送我的铜笔帽；三是敬公权先生如神。

初学字那两个月，每天有一点小进步，从手不再发抖，到点画略近公权，都激励着我往前走。初习定未来，直到现在，面对某几个写不好的字，我一下可以跃回初习时不得其法的样子。刘老师也看出我某几个字的不得法，但是老师教了，学生也未必就顺利掌握。

后来我订了《青少年书法报》，这是一家黑龙江佳木斯的报纸，曾办过书法比赛，获奖作品分为能品、妙品、神品。我看到妙品和神品的柳体赛作，作为当时学书不到一年的新人，真心佩服，这些少年选手可能是同龄人，但他们突破了我突破不了的。他们也鼓舞了我，让我知道了同龄人能达到的高度。

学习写法的过程也是学习欣赏的过程，到柳体略入门时，我知道了小组同学所习的颜体的大气和欧体的温润，这样，练字之乐与赏字之乐同在。多年后，当我站在西安碑林，在玄秘塔见到原碑，颜鲁公的碑更是耸立多座，想起初入门时看到的欧阳询故事：“欧阳询尝行，见古碑，晋索靖所书。驻马观之，良久而去。数百步复反，下马伫立，及疲，乃布裘坐观，因宿其旁，三日方去。”这是我的朝圣，真有些热泪盈眶。

在碑林想到启蒙之刘老师，想到书法第一课上知道了颜柳名字，看着真碑，自然是见到故人。我需承认，颜胜柳半筹。不仅如此，我以颜为书法史上第一人，胜于王。颜大气磅礴，越字大而越见神采。但我亦无悔学柳，柳让我懂得了精心用笔和结构的意义，有了结构，用什么笔，用什么墨，甚至于用什么体，都在第二位了。一个字是结构，一篇也是结构，局部与整体联系在一起，尤其是有了整体感，便有了气韵和美，便分了不俗与俗。

杏花村里也有一个小碑林，有碑，故可以摩挲、感悟，更可以体验不同字体里的韵致。观摩而得一人之笔意，便欲一试。春节到了，我兴高采烈领受了给几个公共场所写对联的任务。柳体虽在，我不敢贸然写大字，便尝试以小碑林观书之所得而试之，有一位大我几岁而早于我学书法的杏花村人士看了春联问我，你是学了某君吗？看来，笔意就是一个人书法的根本，比文章更能传其神。

写了春联，颇觉得自己长大了，开始承担公共事务，书法竟成为初中生的我介入公共事务的切入口，何幸如之。

汾阳有魏碑的传统，那时，若见当地人书法，常为魏碑，老师的楷书粉笔字，也常为魏碑体，我不知不觉受其感染，基础来自柳体，笔意却开始近于魏碑。到了初三，校长见到我，说，你和汾阳某位前辈的字像，我有些懵懂，多年后才知这位前辈以魏碑立于汾阳书林。汾阳在北魏时自然是魏的辖地，这或许真是魏碑流行的原因。王羲之的秀雅，或与江南草木有关；颜筋柳骨的法度谨严，或暗合长安的井然有序；汾阳是黄土高原，便得魏碑之严、险、朴、拙。

由楷入行，我已上了高中，自己选择新字帖，我选中了苏轼、王铎与怀素草书千字文。东坡词学不来，书法却相对易学；王铎是我完全不能企及的大师，也是在我看来超过羲之的草书第一人；怀素是于右任式的、教育家性质的人。可惜，刘老师不在我的高中，没有启蒙之师领路，我于书法又成了摸索者。写字时，光时现时灭。

及上大学，我在法律史课上读到了唐朝科举取士的要求之一：“楷法遒美。”欧颜柳诸位，或正是循着此路走上政治与书法之路。书法应不应该成为官员选拔的标准？从其形式来说当然不必，从其意来说有些必要。以书法为标准或许少选出若干不以书法见长的人才，但却留下一个书法佳作迭出的朝代。

书法的结构里有重要的整体感，这思维的养成本身有助于做事。我对碑林不敢置喙，但略知其魏碑多有于右任从洛阳买来捐赠，而其主体是唐人书法。楷法遒美，朝代也遒美。那是一个书法共同体的遒美朝代。书法证明，北魏来过世界，唐朝来过世界。

若以楷法遒美论，我的书法启蒙师刘老师生在唐朝，或可入仕。但他若入仕，又无法在杏花村的初中里为吾人领路。刘老师只关心学生们楷法遒美不遒美，并不关心他自己入仕不入仕。基于此，或许我们可以说，被刘老师启蒙的那段时光，是半个唐朝的时光。

责任编辑：马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