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的蓝莲花

壹 谵妄

醒后,王昌龄谵妄了。

在周围的人看来,他其实没醒。

老妈、老婆和儿子都被接来,王昌龄没认出她们。他只是对她们笑了笑,像对周边所有人一样——这些人包括几位如临大敌的医护人员、以及公司派来轮班照顾他身兼维稳任务的两位老乡。

一开始,大家并不能马上确认他的谵妄。因为他平时也这么说疯话。

他平时说了疯话后,老婆就对人解释:王昌龄想要过有“诗意”的生活。但对于什么是诗意,她难继续解释下去。只是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与其他人不一样。这样的解释很耗费她的能量,每当她说出这“诗意”两个字的时候,便因底气不足而说得结巴别扭,同伴随着脸红。

老婆心中确信,这种疯是有血缘联系的。因王昌龄的老妈也这样。刚见面时,她就对未来儿媳说,我儿子今后要做县委书记,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而事实上,自从嫁给他后这20年,他的“事业”却一直没有好转。嫁给他时,王昌龄刚从南方回来休假,相亲时表现得意气风发,那时的他正在某大企业做工,据说马上要提升为领导。嫁给他后一月不到,他因加班问题带着工人与外方经理顶撞,结果就被辞退。之后的人生,便是一路的不如意。

先是在南方更换了几个厂,然后又去到北方,后又去到东方。他做过衬衣、皮鞋、袜子、童车,组装过鼠标、冰箱、电饭煲、豆浆机、手机,参加过高速路、过街天桥、高铁站、公厕、收费站的建设。虽尝试颇多,但除了为小孩赚取了这些年的学费外,并无任何“成功”的迹象。2年前老婆与他小吵后回到老家,王昌龄开始干上了快递,“这是一份自由的工作,可以在路上行走”——加入公司的第一天,他用20年前一样意气风发的语气给老婆编发了这条短信。

做了快递的王昌龄常一人上路,这不像以往的工作,可以边干活边有人陪你说话。没了说疯话的对象,他就常常自言自语,并且开始一首接一首地背诵唐诗。“注意力不集中,开车走神,”——公司对这起交通事故做过通报,在下发给每位员工的手机版文件里,描述了这起交通事故的原因,文件最后鼓励大家要安全生产:“望各位同仁吸取教训,做负责的人、做专业的事,为客户创造更大的价值。”

老妈、老婆是三天前,被公司工作组从太原老家接来的,儿子则自己乘高铁过来。王昌龄醒后,对她们仨笑了笑。然后呼哧呼哧、慢条斯理地念了句:

“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

——这些音节蹦蹦跳跳地从他干涸的嘴里吐出来后,又精神抖擞地穿过了塑料片氧气面罩,依然维持住了些许铿锵,继而传进他三位亲人的耳朵里。但老妈、老婆没有听懂,儿子也没有听清楚。

她们仨后来就此做了讨论,儿子的意见获得了共识:从他所说的这些音节判断,三人认为他念了一句诗。对于诗,老婆不感陌生,他背唐诗是从好多年前就有的习惯。但他从来都是自己默背,从来没有像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从容镇定地吟诵过,老婆认为他不是害羞,而是觉得会很尴尬。

因为王昌龄死前不再尴尬地念了一句诗,所以周围的人都愿意相信:他谵妄了。

谵妄状态下的王昌龄继续活了约17小时。然后被拔掉了身体上的管子,推送到了殡仪馆。公司组织了30多位员工来送行,稀稀拉拉地也布满了整个广场。老妈和老婆都只顾着自己哭,儿子也不知所措。在一系列有条不紊的程序过后,王昌龄变成了一堆灰,被装进盒子里。这只盒子被儿子抱着,与自己的老妈、老婆一起,被公司的车送回太原乡下的老家。贰 “琉璃厂”

得知王昌龄“出事”的消息时,儿子在西方的某所大学校园里,正和室友们一起商议着去哪里春游好。而抱着王昌龄的骨灰盒回到老家后,才发现春天早已过去了。

回来第二天,初夏满月的夜晚,竟热得让人烦躁。儿子试图回忆起王昌龄的样子,总是模糊。倒是躺在病床上最后一面让他印象深刻,但那样有些走形,并不像他熟悉的王昌龄。

第二天问他妈,王昌龄是不是在北方的琉璃厂打过工?他妈说,我们倒是知道北京有个琉璃厂,但从来没去过。

王昌龄最后念的那句诗的前三个字,“琉璃厂”是什么意思?儿子在网络上搜索了与“琉璃”二字相关的诗句,发现居然有大概4、50首。这些诗句中包含琉璃潭、琉璃钟、琉璃瓶、琉璃宫等等词汇。他对这些搜索答案采取了排除法:1是需要用琉璃二字开始的。2是应该七言律诗一类。排除后,他发现还是不能确认王昌龄谵妄时所念叨的是哪一句。

“不知古人怎么这么钟情于这类毛玻璃一样的东西,也许是技术还不够发达吧。”没有寻觅到答案,于是他暂且认为,那就是王昌龄谵妄时胡诌的一句,就也不再念想了。

他开始怀念自己的学校。儿子的学校并不理想,西北某所大学,专业也并非自己感兴趣。在获录取通知书后,他短信问了问在东方打工的王昌龄。王昌龄正在“跑单”的路上等红绿灯,他用粗粗的指头敲打着拼音回复了: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以前儿子只是隐约地看不起王昌龄,在收到这首中学课文就背过的几句话后,就开始打心底蔑视王昌龄的综合素质。他认为,王昌龄有些逃避责任,并且有些不合时宜地卖弄矫情,儿子对他的印象是油腻而变态。

但他还是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最终去这所学校报了道。读了一年后,方对这个城市有了些许好感。丧葬仪式结束,他居然特别想再回到学校——那个他其实并不怎么熟悉,也没有几个真正好友的城市,但他开始想念那些宽阔的街道和凄冷的空气。

虽然还有一个月就放暑假,他还是决意返校。临走前,他妈颤巍巍地递过一个钱包,让他带着纪念。红着脸介绍了下背景,那是10年前在广州一家皮具厂打工时,自己用废料拼接缝制的,虽说是废料,但都选了最好的牛皮。

儿子看看那个结实的钱包,早被王昌龄用得油光四射,层层包浆。他本想用:现在都用微信、支付宝,很少携带钱包这类理由拒绝,但又想了想,便颤巍巍地接了过来。

钱包被儿子放在背囊的最里层,没有心情去打开看,里边肯定也不会有任何钱物。

返回学校的火车有些漫长,坐着靠窗的椅子上,儿子的手机在前5个小时还有电。电被玩完后,就只好看着火车行经四周绵延的山脉。昏昏欲睡中,那几句让他对王昌龄改变态度的诗竟又跳进他的脑袋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他对自己有些不屑,感觉这几句诗早已都包了桨,油光四射。但同时,他再次琢磨起,王昌龄在谵妄时,所念的那句“琉璃”到底是不是他胡诌的?

火车到站后,他就忙着回学校,忙着应付考试,应付爱情,应付实习。世界齿轮与他的生活开始咬合,有条不紊地逐一展开。

儿子立志要做和王昌龄不一样的人,他认为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正在徐徐打开。叁 有图无真相

虽然此前显得毫无希望,甚至迷茫和苦闷。但一个新的世界确实正在儿子的面前打开了。

王昌龄去世三年后,儿子争取了去南方实习。如果顺利,他会在王昌龄曾经打工的那个城市当上一位白领。他憧憬着这场为他准备的盛宴,也准备了为今后的爱情、买房、买车等等伟大的“成功”大干一场。于是开始整理行装,算是和过去告别。

但这告别并不顺利。

三年前从老妈手上颤巍巍接过那个包了浆的钱包,终于从背囊中翻滚而出,跌落在他眼前。他本打算把这皮包和一堆烂书全扔掉时,突然有了种打开看看的好奇心。果然如他三年前就所料到的,里边除了几张“跑单”的收据外,并无现金和银行卡。他的手指感觉到更里边,更厚实的一层牛皮中有一张硬卡片。掏出来后,紧接着便又失望了。

这是一张画。

确切地说,是一张古画的现代印刷品。不知道王昌龄从哪本杂志上剪下来,并且将它封塑了。

故宫博物院藏《文苑图》局部

——他将这幅画放在皮夹里,当做自己的附身符?儿子再次对自己强调了他对王昌龄的蔑视。包括他封塑一张画片并装在皮夹子里的行为。

但这画似乎紧纠缠着他,在他动身去南方城市的前一个星期,每当他起床时、早餐时、去教室、跑步、刷牙时,一直到他晚上躺在床上时,这幅画总在他脑海里回想。

他不得不分出一点点精力,对这幅画儿开始思量起来。

画中2位中年油腻发福的古代男人,仔细想想,倒是有些许印象。

乡下小学的美术课上,有学期美术课本的封面上,就印着这幅画。那时的美术课和音乐课一样,是每周一次混乱而轻松的调味品时间。他想不起来这幅画是谁画的,画中这四位人物又是哪几路神仙,或者这些信息压根也没有光顾过他的脑袋。

儿子拿起手机把这幅被王昌龄封塑携带身边多年的画拍了照,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他附加了一句贱贱的、讨好的,同时也自认为符合规范的流行范语:“跪求万能的朋友圈,谁知道这幅画叫什么?在线等。”

但儿子随即发现,虽然生活在这么一个获得信息如此便捷的时代——人人都可以拿着手机任意拍摄、记录当下发生的画面——我们爱说“有图有真相”,但却是距离真相越来越远。

儿子的圈不大,零星的几位好友通过网络搜索为他提供了几条答案,稀稀拉拉也没有站满整个屏幕。这些答案汇总起来大致涵盖俩方面信息:一路人马说这是从唐朝人韩滉的《文苑图》上剪裁下来的,而另一派说这来源于五代人周文钜的《琉璃堂人物图》。

另一派的答案中出现的“琉璃堂”这三个字,让儿子想起以前关于“琉璃厂”的推测,他的后背开始发麻。

于是他暗暗希望,王昌龄谵妄时所念的那句诗开头应该是“琉璃堂”三个字。他有些倾向于那两句“诗”,不是谵妄的王昌龄在“跑单”的路上自个胡诌的。

于是他用《文苑图》和《琉璃堂人物图》作为关键词,搜索了网络,但他发现,所谓的有图有真相,真是现在网络上最流行也是最扯淡的话。

包括这样的古画也是如此。可能我们中国人一直都生活在一种与之对立的“有图无真相”这样的世界里?

在对过去记录的介质中,图片和文字,那一样更靠得住呢?

儿子觉得陷入了一个汪洋,他在其中游弋了半天方总结出:在宋代之前,文献记录应是更可靠的,中国的画家们开始在画上署名的习惯,到了宋代中期才逐渐养成,在画面上题下跋文和诗词,也才开始逐渐流行。在宋之前,流传至今的那些老画,除了出土文物上的墓葬画、石窟里的宗教画,但凡在纸和绢上留下的绘画作品,几乎都难以确认他们的作者和创作年代。

肆,韩滉

网友们发给他的两幅画,应是有某种联系的。

其中一幅是现在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文苑图》,另一幅是现在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琉璃堂人物图》,它们之间的联系也分别有两个版本的故事,而这两个版本都有些靠不住。

儿子依据网络的资料自己做了些笔记,他大致整理如下:

第一个故事版本流传了近千年。在故宫收藏的《文苑图》中,画作者没有留下款印,但在画面左上方,有宋徽宗赵佶于1107年题的9个字:“韩滉文苑图 丁亥御札”,字是典型的宋徽宗独创的瘦金体,下边有他“天下一人”的画押。在画幅四个角也都盖有他专属的印章。徽宗曾经将皇家所搜藏的画都登记造册,在其主持编撰的宣和画谱中,也将韩滉归纳为人物门一类画家。因此,此画流传近千年来,大家都认可宋徽宗的说法,这就是唐代画家韩滉所做的《文苑图》。画面描绘的内容是韩滉与文友钱起、刘长卿等四人雅集的情景。

唐朝人韩滉生活在公元723年-787年之间,字太冲,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官至宰相,是太子少师韩休之子。因为韩滉善于画农村乡间的风俗题材,他的牛、马、羊等都画得很好,比如流传下来的《五牛图》,因此后人对韩滉是否善于画人物题材,觉得有疑虑。也有人因此认为《文苑图》不应为韩滉所做。

但这类质疑有些牵强,事实上,韩滉不仅是牛畜画的专家,在人物画方面也有造诣。在《宣和画谱》中,就将韩滉归入“人物门”一类的画家。《宣和画谱》中所记载的北宋御府所藏韩滉画迹有36幅,其中19幅是田园风俗画,13幅是人物画,而牛畜画只有4幅。可见在,北宋时期,韩滉在人物画方面的成就已经受到宋朝人的推崇。

除了宋徽宗于画上题字外,这幅画上还有南唐官印 “集贤院御书印”朱文墨印。南宋时,高宗赵构也在其上盖了“睿思东阁”的印,此后画上还留下了元代画家王蒙“王叔明氏”白文收藏印、明代大收藏家顾正谊、郭衢阶等人的印记。网络上有人说这幅流传有绪的画,原是一幅手卷,清乾隆时改装为册,被记录入《石渠宝鉴》,如今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幅画曾被收录于南宋《中兴馆阁录-储藏》的杂画一类,但人们对这幅流传有序的画,依然充满了疑问。其上虽有南宋宋高宗的“睿思东阁”印,但当时南宋的内府曾经把北宋皇帝赵佶的“御画”、“御题画”都分别著录画目《南宋馆阁录》,比如五代人周文矩做的《听说图》,就被注明:“御书周文矩听说图,丁亥御笔十字”,而这幅徽宗题字的《文苑图》却在《南宋馆阁录》中没有记录上述御题,因此《文苑图》上的徽宗赵佶御题可能不是真的。

大都会博物馆藏《琉璃堂人物图》伍,周文钜

儿子老了后,会认为1979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这一年他的父亲王昌龄刚刚上小学。

1979年王昌龄上小学时,会在一只肩膀上斜跨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把算盘,另一边挎着书包,右手还端着墨水瓶。他每天都身穿着白衬衣和蓝裤子,带着算盘和墨水瓶,兴高采烈地奔赴学校。

王昌龄兴高采烈地奔赴学校的这一年,中国人开始对这《文苑图》有了另一种不同的看法。

在这一年,徐邦达先生在《美术研究》上发表了《琉璃堂人物图与文苑图的关系》一文。徐先生经过考证认为《文苑图》中宋徽宗赵佶的题字画押、南唐墨钤“集贤院御书印”、宋高宗“睿思东阁”印均为真。但画幅四角的双龙和“宣和”年号印骑缝,疑伪。

徐先生将此画与现存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琉璃堂人物图》作了比较。发现该画与后者的后半段基本相同。后者为一手卷,起首也有赵佶的题字:周文钜琉璃堂人物图,神品上妙也。下钤“内府图书之印”。他认为该画“人物面相稍欠风采,衣纹更曲折战动,但不太劲挺;赵书亦弱;‘内府’大印,更显然是翻刻的,定为后代摹本无疑。”

在《宣和画谱》卷7周文钜名下,确有“琉璃堂人物图”的记载。徐先生又从画中人物所戴的幞头做了考证,认为在唐朝人韩滉的那个时代,幞头还没有折而向上的样式。而《文苑图》中人物所戴的幞头与周文钜另一幅画中的“重屏会棋图”中诸王所戴的相像。唐朝时期的幞头可以参考以下《男侍从图》,这是从陕西唐李重润墓中出土的壁画,其中的画面相对可信,那时的幞头都是下垂的。

唐李重润墓室壁画 纵157厘米 横138堙米

徐邦达先生特别强调,这两幅图中对衣纹的描绘,都用了“战笔”,这接近周文钜的画法。周文矩是江苏句容人,南唐时期的宫廷画家,在李煜为南唐后主时(943-975)任翰林待诏。《宣和画谱》记其“善画,行笔痩硬战掣”、“工道释、人物、车服、楼观、山林、泉石”等。参与编写《宣和画谱》的米芾,在《画史》中曾描述:江南周文钜士女面一如昉,衣纹作战(颤)笔,此盖布纹也,维以此为别。所谓“战笔”又称“战笔水纹描”,是古人画人物衣服褶纹技法一种,此描法近似水纹,用毛笔中锋下笔,线条转折顿挫,曲折中见流畅。

周文钜那握笔的手想必也是颤巍巍的,希望以此表现出布纹的质感。相对可靠周文钜流传后世的画,儿子发现有一幅《重屏会棋图》,这幅画因为画中的屏风里还有画有一面屏风,画的是南唐中主李王景与其弟景遂、景达、景逖下棋的情景。画中屏风中所画的屏风内容,据说是白居易《偶眠》诗意图,因为一幅画面屏中有屏,所以被人称为《重屏》(在西方,如此多重的构图恐怕得联想到委拉斯凯兹的《宫娥》了)。

重屏会棋图 周文矩 卷绢本设色纵40.3厘米横70.5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因战笔的技法,是从五代周文钜时期才出现的。徐邦达先生将此画归为周文钜名下,否定了作者为韩滉的说法。但他也只能将其归于周文钜的名下,而该画是不是周文钜留下的真迹,仍难确认。徐先生认为,这幅《文苑图》可能是周文钜所创初稿,美国大都会的收藏的手卷是“后世临摹本仅存梗概而已”。《文苑图》系《琉璃堂人物图》的半卷,“为周文钜同时高手仿制,或为周文钜再做,亦未可知。”

徐邦达先生发表此文的1979年,中国正式确立了改革开放的国策,长期封闭的新中国正开始与西方有了交流往来。这一年的1月1日,美国与新中国建交,同一天国防部长徐向前发表声明停止炮击金门。1月的份最后,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开启了对美国的国事访问。

著上文时,徐先生应无机会亲眼看过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琉璃堂人物图》。他在文后注释说,他文章的参考资料是“有正书局《中国名画集》三三册影印。今在英国、里特手。”

徐先生注释中提及的有正书局出版的《中国名画第三十三集》,是民国年间由江苏溧阳人狄平子所编。狄平子原名狄葆贤,出身溧阳望族,也就是孟郊曾经做过县委书记的那个地方。狄早年曾中举人,后留学日本,号称康有为唯一的江南弟子。

1904年,由康有为、梁启超集资,他在上海创办了《时报》。在那个时代,狄有着多重社会身份,他不仅是为报人,出版人,也是一位著名的收藏家。徐邦达参考了狄平子创办有正书局的出版物,仅看见过此画的影印版,他也因此将该画简称为“狄版”。但在1979年时,徐邦达并不知道,他所谓的“狄版”早已辗转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收藏。

随着中美关系的解冻,大陆的学者们终于有了远赴美国,近距离观赏“狄版”的机会。1983年,央美教授金维诺访美归来后在1982年第二期《美术研究》杂志上,发表了《从华盛顿到纽约—欧美访问散记之三》一文。金唯诺近距离观赏了“狄版”后,认为该画“笔墨精细”,但他依然和徐的观点一致,认为“狄版”“行笔柔弱”不及《文苑图》。

而与徐邦达的观点相左的是,金维诺认为故宫收藏《文苑图》的徽宗的题字也为伪作,同画上留下的双龙玉玺、“宣和”年号骑缝印一样,都是后人仿制的。此后,《美术研究》继续于1983年刊发了方闻与何慕文合著《大都会博物馆迪能画廊的中国画收藏》一文,在文中充分肯定了“狄版”高超技法。

大都会博物馆藏琉璃堂人物图细部陆 张乔

面对这些其实如烟的往事,儿子充满了疑问。

就故宫和大都会博物馆的这两个版本来说,如今无人敢断言这两幅画在技法上的优劣。也难以定论:是谁临摹的谁?又是谁割裂了谁?

今人不断地为大都会博物馆的版本正名,在构图方面,在技法和诸多细节方面都有很多可做比较的地方。

比如:坐着冥思者托腮时的胡须,是不是大都会的版本更自然些?又比如:磨墨小厮的头发,哪一个画得更像一块抹布?还比如:那颗松树非得垂直到90度吗?再比如:小厮系腰带的方式,哪一幅交代的更清楚呢?再再比如:站立松上那个人脑后的一块交代不清的东西,是幞头的另一根翅膀吗?

浏览过这些网络上收集来的素材后,儿子最终想到,最具说服力的应是周文钜的战笔,但他仔细端详了这些所谓的战笔,目光细划过所有画中人物的衣纹,也难以分辨,周文钜(如果是的话),他画哪一笔的时候,怀揣的是颤巍巍的心情呢?

在陷入这么一些自己毫无兴趣把它们搞明白的问题后,儿子没有获得直接的答案,但依然怀揣着些希望。

这希望的源泉,当然来源于王昌龄谵妄时以“琉璃堂”仨字开始的那首诗。至少现在他可以肯定:那个不负责任、油腻并矫情的中年王昌龄在谵妄时所念的“诗”,不是他在“跑单”路上胡诌的。

有关这首诗的答案其实就隐现在他所查阅并记录的上边这些笔记中。

在徐邦达1979年所写的这篇文章中,就提到过了,这幅画(或者是《文苑图》也或者是《琉璃堂人物图》)应该描绘的是:“唐开元时江宁县承名诗人王昌龄和他的朋友在县衙后厅琉璃堂下宴集的故事;但也有可能所画的是晚唐咸通时后任县承许棠和他的诗友张乔等人,一时不易确断。”

王昌龄这个名字对于儿子来说应该早已包浆了,同名同姓而已,又不是工商注册,如今派出所管理也很宽泛。但,许棠和张乔又是谁呢?

相比中唐时期的那位王昌龄来说,张乔的人生难说如意。至今的我们,不知道他具体的生卒详情。仅大概知道他的生活年代是唐朝晚期的咸通年间,咸通是唐懿宗李漼的年号,从公元860年一直到874年这么十几年。张乔于咸通12年考上了进士,但他遭遇的是一个衰败、敏感和苦涩的唐朝。从咸通九年(868年)始,爆发了庞勋起义,僖宗乾符元年(874年)王仙芝起义,第二年黄巢又开始造反,这些此起彼伏的动乱终于让唐王朝彻底崩溃。

包括张乔、许棠在内,这段时期有一群诗人表现得“自卑、自贱、自疑”(不知道后人怎么给他们帖上这样的标签),人们为了图省事,给他们统一加上了“咸通十哲”的名头,统一打包处理。

五四之后,我们的国家开始用白话文来记录历史,用白话文来记录这类寒士诗人群体,就是这样的:咸通十哲的人生道路和诗歌创作,展现了唐末兵连祸结、帝王文人播迁漂寓、民生哀艰的末世景象,以及文人的独特境况。

被这么一路打包而来的张乔,在《全唐诗》中录存录了他的二卷诗共101首。

其中有一次在时任江宁书记许棠的官邸中参加聚会,他赋诗一首《题上元许棠所任王昌龄厅》:

“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百四十年庭树老,如今重得见诗人。”

儿子在临别西方的城市之前,把张乔这首诗念了多遍,他借此继续回忆谵妄后王昌龄的嘴型,仔细回想那些蹦蹦跳跳地从他干涸的嘴里吐出来后,又精神抖擞地穿过了塑料片氧气面罩,依然维持住了些许铿锵的音节。

他终于确认了,王昌龄谵妄时所吟诵的确是这么14个字:琉璃堂里当时客,久绝吟声继后尘。柒 琉璃堂

在代表国家意志,官方的,正统历史叙事中,古人常常用官职来叙述此人的社会价值,至于他是不是诗人、画家,在这些官方的历史书中,并不看重。比如在整部唐朝官方历史中,真正意义上被提及的画家,也就是又皇家血统的李昭道,但也仅仅点了几笔。比如另一位有名的画家韩滉,他最主要的身份则是政治家,冯梦龙评价他说:用人如韩滉、钱鏐,天下无弃才,无废事矣。

那位一千多年前的王昌龄因为和许棠一样,做过江宁丞,因此人们称王昌龄为王江宁,和咱们现在所谓钱部长、金科长、王书记类似。

按照正统的叙事,王江宁 (698—757),字少伯,河东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又一说京兆长安人(今西安)人。他早年贫苦,主要依靠农耕维持生活,曾经上山做过道士。30岁左右进士及第。初任秘书省校书郎,而后又担任博学宏辞、汜水尉,因事被贬岭南。开元末返长安,改授江宁丞。被谤谪龙标尉。安史乱起,被刺史闾丘晓所杀。

所谓的“琉璃堂”,人们普遍认为是他做江宁县委书记时弄的一个场子,就在他自己官邸的后院。在这个会所里李白、高适、王维、王之涣、岑参等当红明星都曾来过。这种雅集的盛况很另百四十年后的张乔和许棠羡慕。

然而人们在此前误认为韩滉的《文苑图》时,也有人描述称画面描述的是韩滉在琉璃堂中与文人集会的场景。

琉璃堂到底在哪里?这个世界上真正存在过一个琉璃堂吗?就像王江宁曾经咏唱过的《芙蓉楼送辛渐》中那个确实存在过的芙蓉楼吗?

张乔的诗中提到的“琉璃堂”,后来被反复用来印证其存在,徐邦达先生引用同治重修本《江宁县志》卷十七,“名迹”中有“琉璃堂”一条,注云“张乔题王昌龄厅诗云‘琉璃堂里当时客’”。但琉璃堂是不是“王昌龄厅”,依然没有直接被证实。另一位学者,南京大学文学院域外汉籍研究所的金程宇曾经查遍古今江宁方志与古籍库,均无“琉璃堂”之地名。

若是从文学的角度而不是单从绘画的角度看,琉璃堂在唐朝确实有过,但那只是一个唐人虚拟的、理想中的会所。

金程宇先生曾写过《诗学与绘画—中日所存唐代诗学文献

新探》一文,他在文中用日本的史料,分析了唐代重要的诗学文献:《琉璃堂墨客图》。墨客即指诗人,这部文献属于句图一类,就是摘录诸位诗人的佳句,或称“警句图”、“秀句集”。唐人句图存世者有二,其一为晚唐张为的《诗人主客图》,久为学界所知。而另一唐人句图,即本文所讨论的《琉璃堂墨客图》则长期未获学界重视。金先生在旅日期间,检得日本古典籍《明文抄》所载“瑠璃台诗人图”一则,知为日传本《墨客图》之概略,日本版的《墨客图》中记载有李白、孟浩然、陈子昂、王昌龄等三十六位诗人,而中土未见同样的选本。

金先生认为,琉璃堂在传到日本后,衍变为“琉璃台”,“琉璃在古代属于较贵重的建筑材料,主要用于寺院、宫殿、官宅,本书以‘琉璃堂’命名,指的当是超凡脱俗的理想空间。”他认为,张乔诗中指的是《墨客图》收录王昌龄诗的一事,“客”指“墨客”,非主、客之客,不能由此推出琉璃堂就是官衙厅堂的结论。因此那一句“琉璃堂里当时客”,张乔的意思是说:当年被收录入《琉璃堂墨客图》的那位诗人。

按照金先生的说法,这幅画就完全不应看做:“以纪实笔法反映唐代杰出诗人王昌龄等于江宁琉璃堂雅集吟咏”的场景。

而是五代画家周文钜,依据当时流行的诗学文献,在其中选取了几位诗人来进行想象加工,描绘了他所想象出来的唐代诗人群像图。

而雅集的地点琉璃堂,在现实中并不存在。捌 蓝莲花

儿子终于要去南方了。

临走前,他登上了校外的一座荒山。站在高处,可以看见远方祁连山顶被残雪覆盖,连接成一条细小白线。

他将王昌龄封塑的画片重新放入那个厚实的钱包,在面向祁连山的荒坡上挖了个洞,将它们埋了进去。

那被剪裁下来半副画中,2位留着长须的中年人,儿子已经难以忘记了。

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搞清楚,但他还是宁愿跳过重重疑窦,相信:那位倚着松树的人就是李白,那位坐着冥想的人就王昌龄。

走下山坡时,他显得有些轻松了,嘴里哼起了一首歌:“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地清澈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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