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孤独漫步者的自言自语

理想国按:

这篇微信,是书友对作家李劼《唐诗宋词解》一书的一篇评论文章。

李劼是谁?

“官方”点说,他是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本名陆伟民,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

而形象点说,他是中国知识界的一个异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李劼因天马行空、才气纵横的著述和桀骜不驯、独立不群的个性,成为文化界一时风云人物。

文学批评家李洁非曾说:“他是中国文学和文化批评界一个马拉多纳式的人物”,即使你不认同他的具体观点,但却又无法回避他的出现而造成的刺激。

理想国先后出版李劼《木心论》、《论红楼梦》、《唐诗宋词解》三本书,出于偏爱,理想国微信也多次推荐过李劼的文章。

今天这篇微信,我们借书友的这篇文章,再来认识这位“奇人”,认识他所说的“重返唐诗宋词,一言以蔽之: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诗为心声,词乃情物”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自言自语

文:薛文佳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是以《山海经》女娲炼石为开端的,李劼的写作生涯是从《论红楼梦》开始的,从那时起,李劼的审美观念便已开始形成。千百年来的传统意识形态对于国人的审美影响已经深入骨髓,连瑰丽的唐诗宋词也不能幸免于难。

从《论红楼梦》到历史小说《商周春秋》、《吴越春秋》等诸多著作,再到最近刚出版的《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李劼一步步阐释着他晶莹剔透的审美世界。

于是,我们在《论红楼梦》中看到他是如何惊人地撕开传统儒家文化的外壳,还原本源的天真世界,在《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中他力图做同样的事情,扫除千年文化雾霾,以“情”为主旨,便脱离了传统诗词评论的语境,对唐诗宋词用全新的眼光进行评价。

《唐诗宋词解:诗为心声,词乃情物》书影

心声者,非只言志也,所表达的是诗人天生所禀赋的性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品质”,唯真性情者自风流,言行举止“发乎于心,止于心”。在作品中,诗人们往往无法掩盖真实的自我,性情才华,高下立见。

初唐诗人中,李劼认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审美境界为最,而遗世独立的张若虚,一首《春江花月夜》则将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延伸到更为浩瀚的时空中去。

李劼将才华惊人的王勃与刘希夷并列,赞赏卓识过人的陈子昂,并认为卢照邻的才华仅次于王勃,对于官心太重的杨炯却不以为意,觉得骆宾王、沈佺期均在杨炯之上。若读过李劼的《汉末党锢之谜》,就会明白他为何将刘希夷和李义山比作汉末的李膺,而将骆宾王比作陈蕃。

李劼对于诗人的评价,并非是单纯对于文本的赏析,而是来源于一种灵性的直觉,提到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时,他写到“虚是虚了,空却不空。看上去混沌,实际上糊涂”,联想到孟浩然的生平经历,在入世与隐逸之间的尴尬心态和处境,颇为贴切。他认为孟浩然的诗才虽在王维之上,却被做官的欲望纠缠得太痛苦。而王维却活得明白多了,做官知进退,归隐也安详。

李劼喜欢孟浩然朴实的诗歌,如《过故人庄》,和王维亲切隽永类型的诗歌,如“遍插茱萸少一人”,他一眼看出王维的《过香积寺》末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如“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一般着相。也是因着这种灵性,他才能看出气象万千的王之涣与可爱单纯的王昌龄之间天才与人杰的区别。

对于唐诗,李杜是绕不开的话题,历史上已有定论,然而李劼却从他们的“志”着手,让我们看到了不同的李杜。

对于李白,李劼在喜爱他的天生的才华、天真烂漫之外,为他对自我认识的不足感到扼腕,“李白一生为剑客所困,为英雄所困,为报效所困,为功名所困。”李白并未把写诗当回事,可他骨子里却不适合做官,也无法成为他自己心目中的侠客,“除了写诗既有天赋,其他什么都不像”。

而杜甫也面临同样的窘境,虽然杜甫并无李白的侠客理想,却同样为功名所困。杜甫的儒生性格在李劼看来是颇为可笑的,历来为无数人所感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李劼看来失态又狼狈,李劼所喜爱的是杜甫清新凝练的五律七律,认为这些才是杜甫最出色的诗歌。

李贺因其瑰丽诡谲的才华被誉为鬼才,李劼称他“身系俗世,灵感世外”。明媚豁达的刘禹锡和内心孤傲的柳宗元也深得李劼赞赏。

从政治理想进入文学主张以韩愈引领的古文运动和元白的新乐府运动最为突出,儒生气质颇重的韩愈自然难入李劼法眼,被李劼评为“妄人”,白乐天在李劼看来是不懂爱的,而元稹却是个情种。新乐府运动固然影响不小,但白居易提出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与李劼的“心声”理念十分不符,然而李劼提到时不知为何并未作批评。

与“诗为心声”相比,“情”具有更高的审美属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李劼对于李商隐和温飞卿的偏爱。

他认为,“有唐一代,似乎找不出第二个诗人能够与李商隐比肩而立。与之交相辉映的,乃是后世的李重光。”

李商隐重情,政治上清醒,且颇有灵性,品性高贵。而温飞卿心地极为纯净,不仅诗作一流,词也上乘,“词乃情物,无疑是由温庭筠开启的”。

李劼还将韩偓的《香奁集》看做《红楼梦》的先声,认为《香奁集》以诗的形式,写出了词的“情”意,这一点与陈寅恪、施蛰存的看法不同。

李劼贬斥中国千百年来文以载道的诗词评价标准,认为词是情物,“情”是情爱、人情味、亲情友情,体现的是人内心的自由、自我的尊严和悲悯。

他将柳永、李煜和李清照列为宋词之首,并将后主与易安类比,因他二人同样的雍容高贵,拥有举世的才华,同样遇到丧乱的人生经历。他还认为柳词与《红楼梦》遥相辉映,将柳永比作有宋天下的贾宝玉。

书中还将秦观、贺铸、周邦彦三人与柳永相类比,秦观的词情意绵绵,颇得柳词之趣,而贺铸的气度与审美与柳永比肩,而周邦彦则承继了柳永的婉约。这三者与柳永一同诠释了词乃情物。

李劼认为,张先的才华因太过富贵而难以在词作中有大作为,大晏小晏官气太重,永书虽性情却站在男性的制高点来观赏女人,无法与柳永相比。书中说道:“柳耆卿首先把女人当人,然后才当作女人。欧阳修不懂女人首先是人,只知道她们是‘弓弓小绣鞋’,是‘裙腰’,是‘酥胸’”,可谓鞭辟入里。

这种话若是出自女子之口,还算正常,但出自须眉之口,可见其同理之心。尤其后一句“欧阳修词的逊于柳词,其实是以是否得到姐妹们的尊敬、姐妹们的怀念,来作出评判的。”令人十分动容,像是从贾宝玉口中说出一般。

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历代词论推为豪放派之首,然而在李劼看来却写得十分空洞,认为他没有史识,李劼似乎天生对于这种英雄美人之类的文章反感,对于东坡的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却认为是“今古绝唱”,因“情重,方能词佳”。李劼认为贺铸才真正开启了豪放派,稼轩政治上有真正的才华抱负,却壮志难酬,其词作“从豪气中透着高贵”,且胸怀坦荡,言情诗作也令人动容。

李劼对于唐诗宋词的评价不仅仅是以纯粹的文学形式为基准的,而是结合诗人词人具体的人品和性情来进行整体评论的,这就不能当作普通的文学评论来看待,而是以诗词为媒介阐述作者本人审美思想的著作。

唐诗宋词对于我们是陌生而熟悉的存在,古人的发音和如今大不相同,李清照说苏轼的词作“不协音律”,从小用普通话诵读诗词的我们无法知道诗词在古代是怎样读的,不能真正体会严格的音律之美,也无法尽知晦涩的诗词内在的涵义和背后的典故。

然而我们仍试图理解它,因它代表了一种诗意的存在与想象,我们在诗词中看到明月、松林、流水,走进烟雾缭绕的山林深处,与古人和歌相伴。从唐诗宋词中读出的某些东西恰恰是我们所缺少的,每一个意象,每一行字句,从中我们看到未被开发过的大自然、未受污染的河流、充沛的元气、未遭践踏的自信。

我们对诗词作者们的认识是有限的,仅有历史学家和历代诗词评家不可靠的只言片语。我们只拥有他们的诗歌和词,这就是全部了。

诗词作者们在作品中一再表达着相同的主题,政治上的不得志、对国家个人命运的忧虑、寄情山水的自得、对恋人的思念,不变的是诗人词人每个人独有的个性与性情,从这点来说,用审美的角度来赏析诗词无疑更接近其本质。

《红楼梦》第二回中,曹雪芹假雨村言,将唐明皇、刘庭芝、温飞卿、柳耆卿、秦少游、薛涛都列入与宝玉同一源起之人,而观李劼此书,与雪芹持同样的看法,对上述之人都作了很高的评价。

当年的雪芹、柳永是孤独的,李劼也是孤独的,他曾言对于世人能否理解他是悲观的,他的种种著作,几成了自言自语,漫步在几乎无人领会的审美世界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一个不懂审美的民族是可悲的,愿此著之泪雨,能够洗涤蒙尘心灵,还原本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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