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銘基:論霍光的「緣上雅意」

潘銘基:論霍光的「緣上雅意」

作者單位: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

班固《漢書・外戚傳》云:

李夫人少而蚤卒,上憐閔焉,圖畫其形於甘泉宮。及衞思后廢後四年,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1]

在《史記・外戚世家》、《漢書・外戚傳》中,記載了漢武帝與四位皇后妃女嬪的感情,包括陳皇后、衛皇后、李夫人、鉤弋倢伃。四人之中,李夫人早夭,最為漢武帝惋惜,亦最使漢武帝懷念。上引《漢書・外戚傳》謂李夫人少而早卒,武帝甚憐閔之,故將李夫人畫像置於廿泉宮。至衛皇后被廢之後四年,漢武帝駕崩,霍光依循武帝遺願,以李夫人配食,即附祭、配享,並且追封為孝武皇后。在漢代的後宮制度之中,皇后居首,其他的都是妾,如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倢伃、娙娥、傛華、充依、昭儀等皆然。[2]無論如何,夫人是妾,不是皇后,自不可用皇后之禮。可是,在漢武帝的後宮之中,最愛的便是李夫人。因此,在李夫人死時,漢武帝還是「以后禮葬焉」。[3]霍光不愧是能夠了解人主的臣子,所謂「緣上雅意」,即按照武帝的心意,讓李夫人在宗廟配享。

武帝後宮眾多,在《漢書・外戚傳》只是挑選了其中四位,一為景帝姊館陶公主劉嫖[4]之女,與武帝青梅竹馬的陳皇后。武帝得為太子,全仗當年景帝栗姬不願讓其子(原太子劉榮,後廢,封為臨江王)與館陶公主女約為婚姻,使武帝生母王夫人有機可乘,讓自己兒子劉徹與長公主女結婚,為日後劉徹成為太子以至登帝位邁出重要一步。後來,館陶公主每天在景帝面前說劉徹之好,而栗姬因生性易妒,漸不得景帝歡心,終於在前元七年(前150)改立劉徹為太子。因此,武帝與陳皇后,一開始便是一門政治婚姻。武帝和陳皇后並沒有子嗣,後來更犯上「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5]之罪,結果被罷皇后之位,退居長門宮。《文選》卷十六載司馬相如〈長門賦序〉云:「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得親幸。」[6]據此說,則陳皇后見廢後嘗復幸,今《史記》、《漢書》不載此事,此說實屬存疑,未必可信。

第二位皇后是衛子夫。衛子夫原為漢武帝同母姐平陽長公主家的謳者,後來為武帝所見,獨喜之。平陽公主與漢武帝乃親姐弟,感情甚好,遂將衛子夫獻予武帝,至元朔元年(前128)誕下戾太子劉據,遂封為皇后。衛皇后的問題是當了太長時間的皇后,年老色衰,其他妃嬪更受武帝喜愛。衛皇后立三十八年,至征和二年(前91),衛皇后因在巫蠱事變中私自將皇宮侍衛借予太子,支持太子起兵誅殺江充,並與武帝軍隊對戰,結果漢武帝派人收其皇后印璽,欲廢之,衛皇后在收璽綬者到來前自殺。在巫蠱之禍中,戾太子劉據自殺身亡,為武帝晚年立儲之事帶來極大困擾。有關巫蠱之事,詳見下文討論。

第三位皇后便是李夫人,但終其一生也沒有當過皇后,其皇后之稱出於追封。李夫人與衛皇后相同之處頗多,二人都是音樂人。此外,二人的推薦人都是武帝親姐平陽長公主。李夫人的兄長李延年能歌善舞,其歌曲之中帶出一個傾城傾國的美人,武帝聽後,慨嘆人世間不能有此。平陽公主遂呼喚「妙麗善舞」[7]的李夫人出來,這當然是早有安排的。武帝深深喜愛李夫人,可是造物弄人,李夫人美而早夭,使武帝一直念念難忘。早夭固然不幸,但衛子夫為皇后三十八年,至色衰愛馳,皇帝的恩寵自不復再。誠然,「美而早夭」代表了李夫人的死亡;「美」其實才是武帝念念不忘的關鍵。

對於自己的美貌,以及為人妻妾之道、漢武帝的性格,李夫人都一清二楚。在李夫人病篤之時,武帝前往探病,欲見一面。可是李夫人始終大被蒙頭,不讓武帝見之,即使武帝再三要求,李夫人仍不遵從。《漢書・外戚傳》詳細記錄如下:

初,李夫人病篤,上自臨候之,夫人蒙被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王及兄弟為託。」上曰:「夫人病甚,殆將不起,一見我屬託王及兄弟,豈不快哉?」夫人曰:「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見帝。」上曰:「夫人弟一見我,將加賜千金,而予兄弟尊官。」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見。」上復言欲必見之,夫人遂轉鄉歔欷而不復言。於是上不說而起。夫人姊妹讓之曰:「貴人獨不可一見上屬託兄弟邪?何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見帝者,乃欲以深託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從微賤愛幸於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㢮,愛㢮則恩絕。上所以攣攣顧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吐棄我,意尚肯復追思閔錄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8]

這段對話實在是給予古代後宮佳麗的至理名言。武帝親臨病塌之前,臣妾叩謝也來不及,那有拒而不見之理?而且,李夫人更想將自己的兒子昌邑王劉髆,以及兄弟李廣利、李延年、李季等囑託武帝,如不見之,如何囑託?在漢武帝的後宮之中,李夫人應該是最聰明的一位,因其能明白以退為進之法。武帝再三請李夫人拉下被子,甚至揚言「加賜千金」、「兄弟尊官」,可是李夫人一直不肯,最後更轉向飲泣,不復言語。武帝最後只能離開,李夫人的後宮姐妹俱非常不解,為何李夫人如此憎恨武帝,不肯見一面,更枉論囑託兄弟了。就在此時,李夫人終於道出因由,表面上的沒有囑託兄弟,實際上已是最深層的囑託了。李夫人深明自己只是「以色事人」者,武帝所以能夠寵愛自己,徒因美貌而已,並非有何內德。其實,李夫人深明此理,已是有內德之極矣,只是道出武帝好色之真,乃至為重要。因此,如果讓武帝得見自己毀惰之容,必不復得寵幸,安可深託兄弟?李夫人果然深知武帝,故當時雖不得見,至死後武帝乃「攣攣顧念」。「美而早夭」的李夫人一直以美貌長存武帝心中,《漢書》因記「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李廣利和李延年一直深得武帝重用,故李夫人的以退為進,實取得終極成功。《漢書》這裡的遙相呼應,實為妙筆。至於昌邑王劉髆,下文再論,此不贅述。

不單如此,漢武帝因思念李夫人不已,而方士少翁自稱能招魂,遂夜間張燈燭、設帷帳、陳酒肉,讓武帝在他帳中遙觀李夫人,卻不得近視。這個少翁實際上只是騙子,後來將帛書夾在草裡餵牛,裝作不知,云:「此牛腹中有奇。」[9]遂殺牛剖腹,得到帛書,然書中所言甚怪,使武帝生疑。後少翁遭人舉報,謂帛書筆跡本同少翁,武帝問之,果然,並誅殺之。漢武帝一生英明,可是因為懷念李夫人,亦只能相信招魂謬事。為了李夫人,漢武帝更寫下傳頌千古的〈悼李夫人賦〉。王世貞云:「漢武〈秋風〉一章,幾於〈九歌〉矣。〈思李夫人賦〉,長卿下,子雲上,『是耶非耶』二言精絕。」[10]李夫人乃漢武帝最愛的妃嬪,大抵當之無愧。

第四位皇后是鉤弋趙倢伃,其皇太后封號也是追封的。皇帝喜歡的女子,一定不可能是平凡的。即使沒有平陽公主的推薦,漢武帝也可以訪尋民間美女。在巡狩河間之時,遇上一個雙手握拳不能打開的奇女子,號曰「拳夫人」。凡人皆不能張開「拳夫人」的手,至武帝「自披之,手即時伸」。[11]這樣的得幸過程甚為奇特,但也突顯了武帝愛奇的性格。鉤弋倢伃為武帝誕下兒子,「成子姓」,[12]本應母憑子貴,然而命運弄人,只能含恨而終。因巫蠱之禍,原太子劉據已死。至漢武帝晚年,因見鉤弋倢伃所生男「壯大多知」、「類我」,[13]心欲立其為太子。可是,對漢武帝而言,女主專橫之事歷歷在目,便借故殺掉鉤弋倢伃,才立劉弗陵為太子。武帝如此心狠手辣,不免讓人疑惑,《漢書》不記,但《史記・外戚世家》褚補有載武帝的解說:

其後帝閑居,問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對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兒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故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無不譴死,豈可謂非賢聖哉!昭然遠見,為後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也。謚為「武」,豈虛哉![14]

褚少孫是漢成帝時人,理論上《漢書》撰作時應可見其書,可是班固不加採用此文。漢武帝殺掉鉤弋倢伃後,出於意見採集,遂問左右關於自己殺母立兒的看法。漢武帝的政治智慧自非大臣能及,呂后之亂,如在目前,因此立劉弗陵為太子,便只可殺掉其母。褚補更指出為武帝生子者,其母皆死,此乃深謀遠慮,不是陋儒所及,故武帝之謚為「武」,殆源於此。在《逸周書・謚法解》中,言「剛彊直理」、「威彊叡德」、「克定禍亂」、「刑民克服」、「大志多窮」等。[15]因此,謚為「武」者本與殺害妃嬪無關,褚補所言,未知所據。此亦《漢書》所以不採其說之因由。

回來再看霍光。霍光是一個能了解漢武帝的大臣,所以才能「緣上雅意」。霍光乃霍去病的異母弟,昭帝上官皇后外祖父,宣帝霍皇后之父。先後任郎官,曹官、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大司馬、大將軍等職位,封博陸侯,諡號為宣成,故又尊稱為博陸宣成侯。歷經漢武帝、漢昭帝、漢宣帝三朝。宣帝地節二年(前68)霍光去世,翌年霍家便因謀反而族誅。

霍光為人小心謹慎,《漢書》謂其在「去病死後,光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則奉車,入侍左右,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過,甚見親信」。[16]要在漢武帝一朝二十餘年「未嘗有過」並不簡單,觀乎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所任用的十三位宰相,[17]除了個別能夠善終以外,其餘的自殺的自殺,處死的處死,免職的免職,霍光當時雖非宰相,但亦非常不簡單。征和二年(前91),戾太子劉據已死,武帝心欲鉤弋倢伃子劉弗陵為嗣。及至後元二年(前87),武帝病,立劉弗陵為太子,年僅八歲,並以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車千秋等五人為輔。翌日武帝崩,太子即帝位。

漢昭帝即位之時年僅八歲,武帝臨終前嘗賜霍光「周公負成王圖」,意即謂霍光當如周公輔成王般輔佐昭帝。在四位受武帝遺詔的輔政大臣之中,霍光居首,為大司馬大將軍;次為金日磾,為車騎將軍;次為上官桀,為左將軍;次為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四人之中,《漢書》直言「政事壹決於光」、「初輔幼主,政自己出」,[18]可見霍光位極人臣。辛德勇云:「霍光等五人當中,漢武帝原本早已確定,要以霍光作為『首輔』。」[19]辛氏言是。霍光長女嫁予上官桀子,後誕一女,為昭帝皇后。霍光、上官桀既成外戚,又爭權。元鳳元年(前80)九月,上官桀與燕王旦等謀反,欲迎燕王為天子,東窗事發,霍光盡誅上官桀父子、桑弘羊等人,四位輔政大臣之中除其二,且金日磾早於始元元年(前86)已病逝,政事大小只能取決於霍光矣。

元平元年(前74)四月,漢昭帝駕崩,在位13年,年僅21歲。上官皇后一直無所出,故昭帝並無子嗣可以繼位。原為外戚,獨攬大權的霍光原應不再能以外戚身份輔政。另一方面,霍光亦需要從劉氏成員之中選取一人繼承皇位。漢武帝共有六名兒子,包括戾太子劉據、齊懷王劉閎、燕王旦、廣陵王劉胥、昌邑王劉髆,以及昭帝劉弗陵。劉據(前128-前91)早於巫蠱之禍時已死;劉閎薨於武帝元封元年(前110);燕王旦在昭帝元鳳元年(前80)謀反事敗後自殺;廣陵王劉胥當時在世,其人力能扛鼎,手格猛獸。然行事無法度,漢武帝從無視之為皇位繼承人。《漢書・霍光傳》云:

元平元年,昭帝崩,亡嗣。武帝六男獨有廣陵王胥在,羣臣議所立,咸持廣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內不自安。[20]

廣陵王劉胥於武帝元狩六年(前117)冊立為王,至昭帝崩時,肯定是一個超過40歲有決斷能力的成年人,況且還是立為諸侯王多年,既有黨羽,亦有一定勢力。如果霍光一心弄權的話,似乎立廣陵王劉胥為帝並不適合,難怪乎霍光「內不自安」。武帝六子年紀最小的是劉髆。劉髆乃武帝愛妃李夫人所生,自必深受武帝喜愛,可是劉髆薨於武帝後元元年(前88),[21]謚為「哀」,後稱昌邑哀王,自不可能繼承帝位。霍光畢竟是目光銳利的人,很快便將目光轉移至劉髆之子,當時未及20歲的昌邑王劉賀身上。《漢書・霍光傳》云:

郎有上書言「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不可以承宗廟。」言合光意。[22]

不可立廣陵王胥為帝,已見上文;這裡有郎官上言,援引周代祖先不立太伯而立王季,周文王不立伯邑考而立武王姬發,皆以誰人合適為尚,而不必只立長子。因此,當時宗親雖然以廣陵王年紀最長,實不必拘泥之。不立長而立少,正合霍光心意,於是乃奉皇太后(即孝昭上官皇后,霍光之外孫女)詔,迎立昌邑王劉賀為帝。比較廣陵王胥與昌邑王賀,前者使霍光「內不自安」,後者則是「言合光意」,顯而易見,立誰人為帝本出霍光決定,跟皇太后、其他大臣皆無重大關係。劉賀為武帝孫,其祖母李夫人則是武帝一生最愛,霍光的「緣上雅意」不單以李夫人配食,更將二人男孫奉之為帝。霍光真能理解漢武帝,不愧武帝駕崩前委以輔政重任。

史樂成、劉德、邴吉、利漢等人往昌邑(今山東菏澤市巨野縣大謝集鎮)迎立劉賀為帝。據《漢書・霍光傳》所載,劉賀在位二十七天後被廢,其間使者往來不絕,拿著符節向各個官署下達詔令徵索物品,共有一千一百二十七次。平均每天超過四十次。這樣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確是廢之而後快。且先回看其到長安奔喪並即位之情況。《漢書・劉賀傳》云:

其日中,賀發,晡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郎中令龔遂諫王,令還郎謁者五十餘人。賀到濟陽,求長鳴雞,道買積竹杖。過弘農,使大奴善以衣車載女子。至湖,使者以讓相安樂。安樂告遂,遂入問賀,賀曰:「無有。」遂曰:「即無有,何愛一善以毀行義!請收屬吏,以湔洒大王。」即捽善,屬衛士長行法。[23]

在收到皇太后的詔書後,劉賀在第二天中午立即從昌邑出發,前往長安,當天傍晚已到達定陶(今定陶縣城西北五里,居於古濟水岸邊)。昌邑與定陶相距一百三十五里,即約六十八公里。《漢書》謂「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以為劉賀部隊移動過急。其實,馬匹一般跑步時速約20公里,可持續跑100公里的距離,如果正午12時從昌邑出發,在下午三至五時抵達定陶,馬匹一小時能跑20公里,不消四小時已可抵達,實屬正常範圍之內,並不能代表劉賀不體恤吏民。龔遂為昌邑郎中令,規勸劉賀不要那麼多隨從,使馬匹的消耗可減,劉賀亦從善如流,讓郎官、謁者等五十多人回轉昌邑。後劉賀抵濟陽,無度荒唐的行為屢見,先是尋求鳴叫能夠拉長的雞,在路上又買了幾根竹子合拼一起的手杖。路過弘農,則指派大奴善搶劫婦女藏於衣車裡。到達湖縣,漢室所派使者便斥責昌邑相安樂。安樂告訴龔遂,龔遂往問劉賀,劉賀一概否認。龔遂便將大奴善交予衛士長法辦。《漢書・劉賀傳》續云:

賀到霸上,大鴻臚郊迎,騶奉乘輿車。王使僕壽成御,郎中令遂參乘。旦至廣明東都門,遂曰:「禮,奔喪望見國都哭。此長安東郭門也。」賀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門,遂復言,賀曰:「城門與郭門等耳。」且至未央宮東闕,遂曰:「昌邑帳在是闕外馳道北,未至帳所,有南北行道,馬足未至數步,大王宜下車,鄉闕西面伏,哭盡哀止。」王曰:「諾。」到,哭如儀。[24]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劉賀部隊終於抵達霸上(今陝西西安市東白鹿原北首)。大鴻臚到長安郊外迎接,宮中騎士侍奉劉賀坐上御用小車。劉賀讓僕人壽成為御,郎中令龔遂居右陪乘。第二天早上,至廣明的長安東門,龔遂以為遵照禮儀,奔喪者望見國都,應當痛哭致哀。可是,劉賀卻以咽喉疼痛為由,直言哭不出來。及至長安內城門,龔遂再次提醒劉賀應當痛哭。但劉賀以為無論內外城門,只要還未入宮,仍不用痛哭。終至未央宮東門,龔遂謂昌邑王的帷帳設於宮門外馳道之北,未至帷帳,有條南北行道,馬匹走幾步便到,著劉賀到時應該下車,向西對著門樓跪下,並放聲痛哭致哀。劉賀以之為然,及至,即按照禮儀哭了一番。就此而論,劉賀仍然聽從龔遂所言,而不至於剛愎自用、眾叛親離。

昌邑王劉賀終接過皇帝的印璽,承襲了皇帝的尊號。在位二十七天,而淫亂之事多不勝數。霍光與其他大臣商議後,稟告孝昭皇后,廢除劉賀,送回昌邑故地,賜其湯沐邑二千戶,原屬昌邑王之財物全數歸還。昌邑哀王劉髆的四個女兒亦各賜湯沐邑一千戶。昌邑王原封國廢除,改為山陽郡。

除了那一千一百二十七次的向各個官署下達詔令徵索物品,以及行為淫亂以外,劉賀所在之處亦是災異連年:

劉賀為昌邑王時,嘗見大白狗戴著方山冠而無尾,實乃服妖,亦稱犬禍。劉賀向龔遂詢問,龔遂以為此乃上天告誡,謂其身邊皆不識禮的人,就像戴冠的狗一樣。龔遂指出,如能趕走這些人,則王位可保,否則王位就會失去。劉賀被廢後數年,宣帝嘗封之為列侯,卻又因犯罪,至死而不得立子繼爵,此實為犬禍無尾的應驗。除了犬禍以外,劉賀還有熊禍。昭帝之時,劉賀嘗聽見有人大叫「有熊」,視之果然。然而左右之人皆曰不見,劉賀不明所以,便問龔遂為何如此。龔遂指出,熊乃山林中的野獸,卻跑到宮裡,且只王一人見之,明顯是上天示警,恐怕王宮要廢棄而空無其主了,實乃危亡之徵。見「熊」而「空」,二字古音韻母相同,此處解說卻只屬附會而已。同樣是〈五行志〉,還記載了另一次昭帝崩後的天陰記錄。當時,昭帝駕崩無嗣,遂立劉賀為帝。劉賀即位後,天陰,晝夜不見日月。劉賀欲出遊,夏侯勝止之並作規勸,以為天久陰不雨,臣下將有謀害皇上的事情。劉賀聽畢,極為憤怒,立即將夏侯勝綁縛起來並交給官吏,官吏將此事上稟霍光。天陰而晝夜不見日月,也惹怒了脾氣暴躁的劉賀。在本傳裡,劉賀嘗慨嘆不祥之事何以接踵而來。當其仍在昌邑國時,便已多次出現異象。曾經看見一頭白色的無頭狗、自己能見而左右不見的熊、成群大鳥飛集宮中等,這些劉賀都問了龔遂是甚麼意思,而《漢書・五行志》已詳述。不祥之事接踵而來,龔遂叩頭進諫,以為自己已多次忠告,關係國家存亡,劉賀卻聽之不樂。劉賀雖問龔遂,但龔已心灰意冷,反而指出國家存亡不必在於為臣者的幾句諫言,而是由在上位者自己反省。龔遂續言,大王日誦《詩》,為人處世治國之道均已齊備,王之所為均不符合《詩》之所言。龔遂直言,指劉賀之行徑污濁,昌邑國難以長治久安。劉賀未改其惡,後來劉賀之王座發現血污,又問龔遂。龔遂以為血污王座,代表宮殿將空,希望劉賀可以戒惕謹慎,自我反省。及後,劉賀應徵入朝,繼承皇位,又夢見蒼蠅之排泄物堆滿西殿階之東側,於是向龔遂查問。龔遂援《詩・小雅・青蠅》為說,以為劉賀身邊小人眾多,情況便如同蒼蠅之排泄物一樣。龔遂進言,指出劉賀應該進用前朝大臣的子孫或親信之人為左右,如果仍然聽信昌邑舊部的話,必有大禍發生。龔遂甚至願意劉賀先放逐自己,然後及至其他昌邑舊臣。可惜,劉賀仍是不聽諫言,終至廢黜。

災異連年,自是表明劉賀缺德,不適合當天子。漢人篤信災異,以為上天示警,行惡者當因災異而改其德,否則只會招致更大禍患。其實不單是龔遂,向劉賀進諫者大不乏人。王式便是其一。《漢書・儒林傳》云:

式為昌邑王師。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亂廢,昌邑羣臣皆下獄誅,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以數諫減死論。式繫獄當死,治事使者責問曰:「師何以亡諫書?」式對曰:「臣以《詩》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於忠臣孝子之篇,未嘗不為王反復誦之也;至於危亡失道之君,未嘗不流涕為王深陳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諫,是以亡諫書。」使者以聞,亦得減死論,歸家不教授。[29]

劉賀仍為昌邑王時,王式為其師。昭帝崩,立劉賀為帝,僅二十餘天,便因肆行淫亂被廢,昌邑群臣因此多下獄誅殺。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因多次規勸昌邑王,免去死罪。王式本在被誅之列,當時有司問王式,以其為昌邑王師,卻不進諫制止劉賀之行。王式答道,自己朝夕給王講《詩》,其中涉及為忠臣孝子之篇,皆反復講誦;至於描述無道昏君之篇,皆深刻剖析。因此,王式實在是利用《詩》來進諫。有司以為王式所言有理,遂免其死罪。劉賀即皇位二十七日被廢,「昌邑群臣坐陷王於惡不道,皆誅,死者二百餘人」,只有龔遂、王吉、王式等三人得免不死。如此看來,劉賀真是荒淫無道之主,霍光等人似實廢之有理。

龔遂、王吉、王式都是賢德大臣,可輔弼股肱,殆無可疑。可是,如果君主荒淫無度便可得廢,中國古代帝王要被廢的自不在少數。李慈銘以為霍光「廢昌邑之私心見矣。夫昌邑雖非賢,亦無大惡跡,何至併從官而誅之也」。[30]李說誠是。劉賀的德行如何,在昌邑國時的所作所為,霍光不可能不知道。霍光是深明漢武帝的人,也是能夠「緣上雅意」的,劉賀是武帝與愛妃李夫人的孫兒,霍光等立其為帝非常合理。然而,劉賀已經20歲,生長在諸侯國中,早已權傾一方,亦有其一己之心腹大臣。如前文所言,昭帝繼位時年僅8歲,霍光等人在輔政之餘其實可以獨攬大權。事實上,昭帝元鳳四年(前77)春正月丁亥「帝加元服,見於高廟」,即昭帝在18歲行冠禮之時,霍光理應卸下輔政之任,讓昭帝親政。可是,一直到昭帝21歲駕崩時,親政之事從沒出現。反之,劉賀是20歲的年青人,即使初到長安,亦可立刻親政,不用霍光輔政。無法弄權,加上昌邑舊臣甚眾,直接導致霍光建議廢掉劉賀的天子之位。

登位27天的一千一百二十七次的向各個官署下達詔令徵索物品,以及行為淫亂,加上各種災異,是真是假,今天都不可知。歷史留給我們的,除了《漢書》諸篇的記載以外,還有2016年正式公佈的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的成果,讓我們重見昌邑王劉賀被廢後,至宣帝時期再貶為海昏侯,並「就國豫章」[31]的情況。王子今〈海昏侯故事與豫章接納的移民〉詳述海昏侯國的經濟發展,加之以在出土報告所見劉賀墓葬的規模,[32]實在讓人反思劉賀之廢,究竟是荒淫無道,還是地方諸侯不敵中央舊臣的政治抗爭的結果。

劉賀被廢,霍光等臣需要為漢室另立新主。霍光的「緣上雅意」再次發揮作用。接著迎立為帝的是漢宣帝劉詢。宣帝者,武帝曾孫,戾太子劉據孫也。劉據生於元朔元年(前128),元狩元年(前122)立為太子,在巫蠱之禍自殺身亡以前(征和二年,前91),一共當了31年太子。在古代中國,歷史上只有清朝康熙皇帝的嫡長子胤礽當太子的時間(36年)比劉據長。無獨有隅,兩位長期當皇太子的人最後都沒繼承皇位,胤礽後廢,劉據更因巫蠱之禍自殺身亡。巫蠱之禍當然是冤案,當是時,江充、劉屈氂、李廣利等人相互勾結,旨在打壓太子劉據一派。江充設計陷害太子,並在東宮中挖出桐木人與寫有咒語的帛書。劉據希望面見當時正在甘泉宮養病的漢武帝說明一切,但是每次都被江充和黃門內侍蘇文的手下阻擋,使面聖不果。出於自衛,太子與江充兵戎相見,兩位丞相便藉機向皇上稟告說太子謀反叛亂。時年66歲的漢武帝,本來就生性多疑,加上已沒有年輕時的鴻圖大略,最終在事情不明朗的情況下令緝拿太子,導致長安城血流成河,死傷枕藉。

巫蠱之事,漢武帝很快便知道都不是事實,只是太子劉據已死,不可復生。《漢書・劉據傳》云:

上知太子惶恐無他意,而車千秋復訟太子冤,上遂擢千秋為丞相,而族滅江充家,焚蘇文於橫橋上,及泉鳩里加兵刃於太子者,初為北地太守,後族。上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為歸來望思之臺於湖。天下聞而悲之。[33]

漢武帝明白太子當日出兵乃因內心惶恐,實無謀逆之意,因使車千秋為太子申冤。及後,武帝以車千秋為丞相,族誅江充,燒死蘇文及在泉鳩里刀傷太子的人。太子無辜而死,武帝悲痛不已,遂建「思子宮」,並在湖縣建「歸來望思之臺」。太子劉據死後,謚曰戾,故後世稱為戾太子。顏師古注引韋昭曰:「以違戾擅發兵,故諡曰戾。」再引臣瓚曰:「太子誅江充以除讒賊,而事不見明。後武帝覺寤,遂族充家,宣帝不得以加惡諡也。董仲舒曰『有其功無其意謂之戾,無其功有其意謂之罪』。」師古曰:「瓚說是也。」[34]顏師古以為臣瓚所言較是,其說是也。觀乎武帝以為「太子惶恐無他意」,便知劉據乃是「有其功無其意」,故謚之為「戾」。

太子劉據無辜而死,霍光大抵都看在眼裡,因此劉賀被廢後,霍光想起了武帝曾孫劉詢。立劉詢為帝,可以彌補武帝之遺恨,也是對誤殺戾太子劉據的一點補償。

跟劉賀不同,劉詢不是地方諸侯,沒有自己的臣子,即位以後,一切只能聽從霍光。劉詢出生不久,遭逢巫蠱之禍,祖父劉據、祖母史良娣、父親劉進、母親王夫人俱遇害。宣帝當時雖在襁緥,仍收繫監獄。幸得丙吉照料,方得全,並將劉詢送至祖母史良娣家。後有詔掖庭養視,劉詢方得重入宮中,並得張賀「奉養甚謹」,[35]以及娶許廣漢女為妻。昌邑王劉賀被廢以後,霍光奏議立劉詢為宣帝。其文如下:

禮,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操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子萬姓。

此言因昭帝無嗣,故於劉氏子孫擇其賢者為天子。其中劉詢當時十八歲,學習《詩》、《論語》、《孝經》等儒家經典,且其「操行節儉,慈仁愛人」,因此可以嗣昭帝之後。宣帝劉詢登位後,跟昭帝不同,宣帝已冠,可親政,霍光亦不便攬權,於是「大將軍光稽首歸政,上謙讓委任焉。論定策功,益封大將軍光萬七千戶」。[36]霍光假裝歸還政權予宣帝,可宣帝是歷經苦難的人,自然明白這不過是霍光的一台戲,且自己剛即帝位,沒有多少親信,只能配合霍光,不但不收回政權,更益封霍光一萬七千戶。就這樣,雖然是立了一個成年的君主,但這次霍光的「緣上雅意」,為武帝誤殺戾太子作了終極的彌補,仍可以繼續專權,操國之大柄。

宣帝登位後,一直尊重霍光,假如沒有霍光,宣帝不過是一個養在掖庭的皇曾孫,寂寂無聞。不過,在《漢書》之中,只須以一事便知霍光的狼子野心,那便是著名的附子毒殺宣帝許皇后事件。霍光欲控制宣帝,不獨是宣帝本人,甚至是其後嗣。因此,在宣帝即位以後,霍光便將自己的女兒嫁給宣帝。此舉也較昔日將外孫女嫁給昭帝更進一步,畢竟女兒比起外孫女更為親匿,這便是霍光的野心。《漢書・外戚傳》云:

廣漢重令為介,遂與曾孫,一歲生元帝。數月,曾孫立為帝,平君為倢伃。是時,霍將軍有小女,與皇太后有親。公卿議更立皇后,皆心儀霍將軍女,亦未有言。上乃詔求微時故劍,大臣知指,白立許倢伃為皇后。既立,霍光以后父廣漢刑人不宜君國,歲餘乃封為昌成君。[37]

宣帝尚在民間之時,已與許廣漢女平君成婚,並且誕下元帝。霍光權傾朝野,希望能使女兒為皇后。在議立皇后時,宣帝沒有明言立平君為后,可是「詔求微時故劍」,群臣便知宣帝心意,皆言許平君當為后。霍光一心操控宣帝,當然不滿,遂言許廣漢乃刑餘之人,不可為侯。於是,許平君得以立為皇后,而霍光一族,則在部署更歹毒的計劃。

至宣帝本始三年(前71),霍家的機會終於來了。許平君懷孕產子,霍光夫人顯與女醫淳于衍等合謀在平君坐月子時,設計殺人。《漢書・外戚傳》云:

顯曰:「婦人免乳大故,十死一生。今皇后當免身,可因投毒藥去也,成君即得為皇后矣。如蒙力事成,富貴與少夫共之。」衍曰:「藥雜治,當先嘗,安可?」顯曰:「在少夫為之耳。將軍領天下,誰敢言者?緩急相護,但恐少夫無意耳!」衍良久曰:「願盡力。」即擣附子,齎入長定宮。皇后免身後,衍取附子并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遂加煩懣,崩。[38]

淳于衍的丈夫原為掖庭戶衛,希望透過幫助霍光一族,從而得到安池監的工作。霍光夫人得知,遂以字條機密告知淳于衍,欲借平君產子之際,將其毒殺。如此,霍光女兒成君便可登上皇后之位。淳于衍未有立刻答應,畢竟殺后乃是大事。且供皇后飲用的藥物,從抓藥、配藥、煮藥、餵藥的整個過程,必定歷經數人,未必能夠輕易施以毒手。霍光夫人的回答,更可見滿朝上下,唯霍光是從。霍顯指出,只要淳于衍有心參與,自有其他人加以配合,以毒殺皇后,即使他日東窗事發,亦必有人加以袒護。淳于衍稍加考慮便答應了。淳于衍以附子混入大醫大丸給剛分娩的許皇后服用,許后立即頭暈目眩,旋即駕崩。炒熟了的附子有強身健體之效,但是生附子卻有劇毒,服用後足以致命,顯然許后所服用的是後者。在這次殺人事件裡,霍光是否知情,千古存疑。但許后崩後,霍光肯定是知道的。如果趙穿弒晉靈公也可以說成「趙盾弒其君」的話,霍光無疑也就是殺害許后的真正凶手。《漢書・外戚傳》云:

顯恐急,即以狀具語光,因曰:「既失計為之,無令吏急衍!」光驚鄂,默然不應。其後奏上,署衍勿論。[39]

許后之死,宣帝不可能不徹查,霍顯急,恐淳于衍會道出孰為幕後黑手,即求助於霍光。霍光「驚鄂」,似乎對殺許后之事毫不知情,但細心一想,殺許后不過是為了女兒霍成君可登后位而鋪路,霍光不可能不知情。況且,霍光沒有舉報淳于衍,反而是上奏宣帝,排除淳于衍參與殺害許后的可能,已是罪大惡極。就這樣,作為武帝曾孫的宣帝,雖然也在霍光「緣上雅意」的情況下登位,但霍光不僅權極一時,甚至殺害了自己識於微時的許后。宣帝並非幼童,卻亦無可奈何,朝廷上下皆霍光黨羽,是以宣帝只能遺恨未發。

霍光在宣帝朝輔政六年之後,於地節二年(前68)病逝,宣帝下令以帝王的規格下葬霍光,同時亦開始親政。輔助昭帝、立廢劉賀、擁立宣帝,霍光在昭宣二朝一直擁有絕對權力。黎隆武云:「霍光在輔佐昭帝的十三年中,實際上掌握著當時漢室王朝的最高權力,除了不是名義上的皇帝,在權力上卻與皇帝相差無幾,甚至還管著皇帝。」[40]黎氏所言乃是當時實情。漢武帝的好惡,霍光的「緣上雅意」,一直延續。昭帝雖然是武帝的少子,但生而「類我」,甚得武帝歡心,八歲登位,霍光輔之。李夫人是武帝一生最愛,妙麗善舞,美而早夭,後以后禮葬之,並在宗廟配享;昌邑王劉賀乃其孫,立為天子,亦是「緣上雅意」之舉。巫蠱之禍使戾太子劉據自殺,一家破亡,武帝後悔不已;皇曾孫劉詢倖存,劉賀被廢,霍光擁立劉詢為天子,是為宣帝。霍光早年行為謹慎,得武帝信任,觀其廢立之舉,堪慰漢武帝在天之靈。

宣帝刻薄寡恩,但霍光在生之時,對霍氏尊敬有加,一則源於得位全仗霍光之力,二則霍氏勢力龐大,欲反無力。霍光死後,霍氏毒殺許后之事漸發。且宣帝與許后在民間所生子劉奭,於地節三年(前67)立為太子。其時霍成君雖立為后,但無所出,霍光夫人顯、霍光子禹等謀反,事敗,霍氏因遭滅族之禍,「與霍氏相連坐誅滅者數千家」。[41]宣帝趕盡殺絕,使霍家絕祀,宗廟不得血食。但對霍光恩德,宣帝始終不忘,至甘露三年(前51),匈奴來降,宣帝命人於麒麟閣圖畫十一功臣:

甘露三年,單于始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圖畫其人於麒麟閣,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次曰衞將軍富平侯張安世,次曰車騎將軍龍頟侯韓增,次曰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次曰丞相高平侯魏相,次曰丞相博陽侯丙吉,次曰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次曰宗正陽城侯劉德,次曰少府梁丘賀,次曰太子太傅蕭望之,次曰典屬國蘇武。皆有功德,知名當世,是以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列於方叔、召虎、仲山甫焉。[42]

此十一人分別是霍光、張安世、韓增、趙充國、魏相、丙吉、杜延年、劉德、梁丘賀、蕭望之、蘇武,其中唯霍光不名,且位列第一。其時宣帝早掌大權,霍氏一族已夷,霍光的「緣上雅意」,終於得到了最後而終極的回報。

[註釋]

[1]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卷九七上,頁3951。

[2]詳參《漢書・外戚傳》傳首之詳細敘述。《漢書》,卷九七上,頁3933-3935。

[3]《漢書》,卷九七上,頁3952。

[4]館陶公主劉嫖,漢文帝和竇皇后之女,漢景帝的同胞姐姐。封館陶公主,又因下嫁堂邑侯陳午,而稱堂邑長公主。她為漢武帝的姑姑,被尊稱為竇太主,同時她的女兒陳氏是漢武帝的第一任皇后。堂邑侯陳午與館陶公主劉嫖之女,實即漢武帝之表妹。

[5]《漢書》,卷九七上,頁3948。

[6]蕭統(編)、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十六,頁712。

[7]《漢書》,卷九七上,頁3951。

[8]《漢書》,卷九七上,頁3951-3952。

[9]《漢書》,卷二五上,頁1219。

[10]凌稚隆:《漢書評林》(長沙魏氏養翮書齋清光緒十七年刻本),卷九七上,頁14a-b眉批。

[11]《漢書》,卷九七上,頁3956。

[12]《漢書》,卷九七上,頁3933。

[13]《漢書》,卷九七上,頁3956。

[14]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版),卷四九,頁1986。

[15]黃懷信、張懋鎔、田旭東:《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卷六,頁637-638。

[16]《漢書》,卷六八,頁2931。

[17]十三位宰相包括衛綰、竇嬰、許昌、田蚡、薛澤、公孫弘、李蔡、莊青翟、趙周、石慶、公孫賀、劉屈氂、田千秋。

[18]《漢書》,卷六八,頁2932、2933。

[19]辛德勇:《海昏侯劉賀》(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頁91。

[20]《漢書》,卷六八,頁2937。

[21]昌邑王劉髆生年史無明載。李夫人於元鼎六年(前111)初見漢武帝,卒於太初元年至四年之間。據《漢書・外戚傳》載,「及夫人卒,上以后禮葬焉。其後,上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延年為協律都尉。」(頁3952)考之李廣利任貳師將軍,以及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其年份不得晚於太初四年(前101),則李夫人之卒當在此以前。又,〈外戚傳〉載「上乃召見之,實妙麗善舞。由是得幸,生一男,是為昌邑哀王。」(頁3951)可知劉髆出生當在李夫人入宮不久以後。劉髆於天漢四年(前97)立為昌邑王,十一年後薨,在武帝後元元年(前88)。年紀約二十餘歲,故謚為「哀」。辛德勇云:「老昌邑王劉髆出生的年代,只能在漢武帝元鼎六年以後,這是他出生時間的上限。」(辛德勇:《海昏侯劉賀》(北京:三聯書店,2016年),頁8。)辛氏所言是也。

[22]《漢書》,卷六八,頁2937。

[23]《漢書》,卷六三,頁2764。

[24]《漢書》,卷六三,頁2765。

[25]《漢書》,卷二七中之上,頁1367。

[26]《漢書》,卷二七中之上,頁1396。

[27]《漢書》,卷二七下之上,頁1459。

[28]《漢書》,卷六三,頁2766。

[29]《漢書》,卷八八,頁3610。

[30]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版),頁158-159。

[31]《漢書》,卷六三,頁2769。

[32]詳參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昌市博物館、南昌市新建區博物館:〈南昌市西漢海昏侯墓〉,載《文物》第7期(2016年),頁45-62。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首都博物館(編):《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

[33]《漢書》,卷六三,頁2747。

[34]《漢書》,卷八,頁235。

[35]《漢書》,卷八,頁236。

[36]《漢書》,卷八,頁239。

[37]《漢書》,卷九七上,頁3965。

[38]《漢書》,卷九七上,頁3966。

[39]《漢書》,卷九七上,頁3966。

[40]黎隆武:《西漢海昏侯墓大發現與墓主劉賀傳奇》(香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頁92。

[41]《漢書》,卷六八,頁2956。

[42]《漢書》,卷五四,頁2468-2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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