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九岁的刘缵坐在天子宝座上，当着朝会上群臣的面，紧紧盯着梁冀，指着他说：“此跋扈将军也。”

父与子

详细讲这出场景之前，先来介绍下“跋扈将军”梁冀的家族历史。

梁冀是梁统的后人，梁氏一直都与刘汉皇室有着紧密的联系。不过，在汉章帝时代，梁氏受到窦氏一族的压制，死的死，流的流，直到汉和帝刘肈亲政后方得平凡。此后，梁家的地位不断上升，到了汉顺帝刘保的时代，梁氏之女梁妠入宫成为贵人。

当时刘保还没有册立皇后，他比较宠爱的贵人一共有四人。于是刘保就犯了难了，这立谁比较好呢？哥们思来想去也下不了决心，一拍脑袋，干脆来个抽签决定吧！大臣们一听，这不符合礼制啊，从来没有抽皇后的先例，而且考虑到当时太后临朝的情况出现得很多，皇后之德行对于天下来说十分重要，所以纷纷上书表达反对意见，好说歹说，打消了刘保这个奇怪的念头。

梁贵人在此时脱颖而出。她本性温良谦恭，听说自己的丈夫在选立皇后一事上有困难，主动向刘保表达自己愿意从中退出的意愿。这样的姿态得到了刘保的赞赏，最终选择了梁妠封为正宫皇后。梁家一门也由此青云直上，梁妠的父亲梁商在同年被封为执金吾，后来又沿袭旧制成了大将军；其兄梁冀也被封了侯。

前朝外戚专权的故事依然历历在目，如今看到梁家再次占据了朝堂高位，大臣们不由得警觉了起来，纷纷上书劝谏刘保不可让外戚掌握大权。梁皇后的父亲梁商是比较温和的人，有学问，能和士族打成一片，自然也认同这些道理。他让梁冀辞掉爵位，而自己也以身体不佳为由辞让大将军的官职。

梁商表现出来的能力和品德，让刘保对他产生了异乎寻常的信任。永和三年（AD138），梁氏因为遭受宦官的嫉妒曾一度陷入危殆的境地。当时，中常侍张逵等人诬陷梁商私下意图征召藩王之子，谋废立。但刘保却丝毫不相信这样的说辞，最终将诬陷者全部逮捕下狱。

梁商确实也没有辜负刘保的信任。在临死前，他还吩咐自己的儿子们，说自己平生并未给朝廷做出什么贡献，希望死后丧葬事宜不要浪费国家的财力人力。然而，他的这番遗愿最后还是落了空，他的葬礼十分隆重，而他的两个儿子梁冀和梁不疑也在其死后分别担任了大将军和河南尹。

梁商还算是个贤明的人，但他的儿子梁冀却完全不像自己的父亲。《后汉书》记载，他的容貌非常凶恶，两肩耸立起来好像老鹰的翅膀，眼睛如同豺狼一样倒竖，看人直勾勾的，没什么神采，说话含含糊糊的，一点也不清楚，虽然接受过教育，但也没有天分，只能做做简单的读写、记个账罢了。他的长处则是各种纨绔子弟的娱乐活动，包括但不限于：喝酒、射箭、赌博、蹴鞠、打猎、斗鸡等等。

这样一个人，一望而知就是混世魔王下凡。但由于哥们投胎技术高超，生在官宦世家，后来还成了皇后的哥哥，在仕途上一路顺利，从黄门侍郎做起，一直做到执金吾，永和元年（AD136），当上了河南尹。

以前做官尚在京城，天子和老子的眼皮底下，梁冀多少还会收敛些；如今出京为官，那可就原形毕露了。在当地无法无天，干下了罄竹难书的坏事。梁商手下之前有个门客叫吕放，当时是雒阳令，实在看不下去梁冀这么胡作非为，就跑到梁商那里打小报告，让梁冀几次遭受老爷子的责骂。

这让梁冀很是不爽，他决心要报复，而且要斩草除根、一了百了地报复。他策划了一系列行动：先是派人在路上刺杀了吕放，随后将罪责推到吕放仇人的头上，并任命吕放弟弟吕禹任雒阳令为兄报仇，把仇家的整个宗族和百余宾客统统杀光，彻底消灭了证据。

这便是梁冀的为人。

交锋

永和六年（AD141），梁商去世，梁冀子承父位成为了大将军。没了老爷子的管束，梁冀自以为可以招摇过市、无所畏惧了，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当上大将军的次年，他便遭到一次极为严厉的弹劾。

事情起因于朝廷派遣中央巡视组下到地方巡查官僚的不法行为。被指派的巡视组成员中，有一位名叫张纲的，很有性格。就在他的同伴纷纷出差去各地的时候，张纲却一点也没有出发去外地的迹象，还把车轮埋在了洛阳城的都亭下——表示自己啥地儿也不去，就在首都了。

“朝廷里就盘踞着梁冀这样一只大豺狼，你们却偏偏要去外地抓狐狸，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张纲对自己的同僚说道。随后，他便上书弹劾梁氏大肆贪污、任情纵欲，并列出了梁冀目无君王、贪赃枉法的十五宗大罪。书奏，京师震悚。

然而，张纲的忠诚直言却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问题还是出在了天子刘保的身上。刘保读完张纲的上书后，对他提出的意见表示了赞同，满朝大臣也很钦佩张纲的勇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为什么？因为梁冀背后有梁皇后，梁皇后当时又盛得天恩，刘保不愿意惩处梁家；加上梁家经营已久，朝中几乎全是他们的姻亲、门生、老友，大臣们也不希望看到梁家倒台。在东汉中后期那个乌烟瘴气的政治环境下，气节早已不是利益的对手。张纲的上书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尽管如此，张纲的这次上书还是很有效果的。正在各地进行巡视的同僚们受到他这次行为的激励，纷纷敢于揭发梁家在各地的代理人和亲友的不法行为，弹章一上，几乎绝大多数都指向梁氏。刘保原本想再护护短，无奈大臣们对此追得甚急，无奈之下，只得将这些不法事实交付有关部门进行审查定罪。

由此，这件事的结果就是，虽然大老虎没打到，但是老虎的牙齿好歹还是拔了几根的。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弹劾，至少让梁冀知道了，还是有不少人盯着他的所作所为的，这多少能让他有所收敛。

当然，这件事的另一个不太好的结果是，梁冀对张纲等人恨之入骨，决心要对他们采取动作。皇天不负有心人啊，梁冀找啊找啊，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好办法——把张纲派到匪患横生的广陵去做太守——希望通过盗匪的手来铲除这根硬骨头。但张纲很有能力，跑到广陵立马找到匪首，说了番至情至理的话，就把作乱十多年的造反派们都收服了。这功劳足以封侯，但最终却为气急败坏的梁冀所阻挠。

不管怎么说，张纲的抗争有效地约束了梁冀，这样的情况若能延续，局势尚可控制。然而，调任广陵太守仅仅一年，张纲这位正直有能力的大臣就去世了。两年后，年仅三十岁的汉顺帝刘保也驾鹤西归，年仅两岁的皇太子刘炳即位，是为汉冲帝；梁皇后则成了皇太后。

短短几年时间，能约束梁冀的三个人——其父梁商、大臣张纲、天子刘保——相继去世。而新天子年龄太小，作为大将军的梁冀实际上取得了摄政的地位，他的暴戾顽劣也更进了一步。

李太尉

约束梁冀的重担交到了一位名叫李固的人手上。

李固，东汉名臣。此人自幼喜爱读书，经常改换姓名，执鞭赶驴，载着书箱，不远千里，投奔名师。于是遍览各种古本秘籍，成为当代的大儒。更有趣的是，他每次到太学，都要秘密地进入三公府——不是去走后门，而是去向父母请安。其父李郃曾担任过尚书令、司空、司徒等官职。李固身为高干子弟，却极其低调，看望父母都搞得跟做贼似的，唯恐暴露了自己官二代的身份。

梁冀的父亲梁商也非常欣赏李固的才华，曾将其延揽为自己的从事中郎。梁商死后，李固也曾在梁冀手下干过几年。后来荆州盗贼兴起，李固奉命平乱，哥们只花了半年时间，就平定了先前横行数年的匪乱。后来又转任泰山太守，同样仅用了很短时间就解决了当地经年累月的盗贼问题。

刘保死后，其子刘炳即位，时任大司农的李固也成为了太尉，位列三公，并主持尚书台的工作。由于他在朝野上下都拥有极佳的口碑，为政也展现出过人的能力，颇得梁太后的倚重。

小天子汉冲帝刘炳登基还未到半年就死了。梁太后和大臣们无奈，只得从宗室中又挑选了两位小王子，一位是清河王刘蒜，另一位是渤海孝王刘鸿的儿子刘缵，让他们来到洛阳，打算从中选出一位继任皇位。刘蒜年长，一上来就能亲政，李固等大臣们更倾向于他；但对于梁冀来说，这样的天子是他所不愿看到的——自己的权力就会受到很大削弱。于是，梁冀拒绝了李固的意见，迎立年仅八岁的刘缵，是为汉质帝。

这件事也让梁冀认识到李固“危险”的政治倾向，加上李固还颇得梁太后的信任，更让梁冀感到恐惧和忧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于是，他开始张罗底下打手寻求李固的黑材料。刚好，李固上位后，整顿吏治，罢免了百余名不合格的官员。这其中不少官员心有忿忿，就跑来主动为梁冀充当打手，写匿名信诬告李固，说他假公济私，为乱朝纲。梁冀亲自带着此奏章入宫面见太后，要求依据上面的内容对李固进行撤职查办，孰料这黑材料整得太没有水平了，连梁太后都不相信，梁冀的这次出击最终以碰了一鼻子灰结束。

不过，没多久，梁冀就发现，最棘手的问题并不是李固，而是那位他亲手扶立的小皇帝刘缵。

毒杀天子

刘缵后来的谥号是汉质帝——听上去很有点“人质”的意思。不过，《谥法》上讲“忠正无邪曰质”，这还是个美谥。

刘缵年纪是小，但他聪明，从小就明白事理。坐了一阵子天子宝座，虽然还没有处理国家大事的能力，但就已经看出梁冀这个人绝非善类。

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场景。这样的大实话让梁冀恨得咬牙切齿。那么小就敢指着老子的鼻子骂，长大以后还不得把我五马分尸了？不行，必须让这小子彻底消失。

梁冀选择用毒。他让刘缵身边的侍从把毒药掺到饼里，再进献给刘缵食用。小天子吃了以后，浑身不对劲，知道情况不对，就下诏叫来李固。李固赶到后，赶紧询问刘缵的情况，刘缵说，吃了一个饼，肚子里堵得慌，给我喝点水，可能还对付得过去。

说这话的时候，梁冀也在一旁。他对刘缵的病因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担心毒药还没完全发作，此时喝水会前功尽弃，便努力阻挠不让刘缵喝水。僵持了一小会，刘缵便死了。李固扑到小天子的尸体上大声哭号，并要弹劾御医。一旁的梁冀则胆战心惊，心里埋冤李固多事，万一发现刘缵是被毒死，自己恐怕很难脱得了干系，内心中对李固的憎恨又加深了一层。

不过此事最终没有立刻败露。蒙在鼓里的李固不得不主动找到梁冀，共同商议下任天子的人选。之前曾得到李固青睐的刘蒜由于血缘亲近而且德行出众是继位的最佳人选，受到满朝文武的拥戴。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的了，而是由那些外戚权臣和后宫宦官们掌握着最终决策权。刘蒜恰恰败在了宦官手里。一位名叫曹腾（此人是未来枭雄曹操父亲的养父——关系比较拗口，我们后面慢慢解释）的中常侍曾经去拜访过刘蒜，刘蒜没有对其施礼，由此被宦官们所憎恨。曹腾当时听说大臣要立刘蒜，立刻连夜跑去见梁冀，劝说他放弃刘蒜。

放弃刘蒜容易，但是立谁呢？怎么也得找个基本条件差不多的宗室子弟出来代替刘蒜，才能服众吧！

曹腾等宦官对此早有主张，他们建议立蠡吾侯刘志，这正中梁冀下怀。刘志是汉章帝刘炟的曾孙，血缘上跟前几任天子已经比较疏远了，时年十五岁，而且此时恰好在洛阳附近。对于梁冀来说，刘志肯定比刘蒜容易对付。于是，他同意了宦官们的意见，在公卿会议上威逼利诱，最终决定立刘志。刘志就是后来的汉桓帝，而李固则因为坚持拥戴刘蒜的立场最终落得个免职的下场。

立了心仪的人选为天子，又将李固这个死敌斗下了台，此刻的梁冀真可谓是春风得意。然而，他还是不满足。李固即便下了野，仍然在朝中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对于梁冀来说，最保险的方法还是除之而后快。

机会没多久就来了。当时有一些人勾结打算拥立刘蒜为天子。但这些人没有成事的能力，落得个被朝廷诛杀的下场，还连累无辜的刘蒜自杀。梁冀认为这是除掉李固的好时机，便罗织了证据，将李固也牵连了进来，逮捕下了狱。但李固人品好、威望高，很多人为他上书伸冤，梁太后也认为李固不会造反，下诏释放他。李固出狱的那一天，京师洛阳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齐呼万岁。

看到这一场景的梁冀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发现李固的能量比他想象得还要大。思虑许久，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在这次事件中除掉李固。他不顾朝野的反对，坚持诬蔑李固，硬是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最终将李固活活耗死在了牢里。另一位敢于对抗梁冀的直臣杜乔也在此案中受到诬陷，同样死在了牢里。

李固临死之前，还在遗书中斥骂与他同为三公的胡广、赵戒，说我李固伸张正义而死一点也不可惜，但你们深受皇恩，却不在国家倾覆之际出手相救，以后必定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俗话说：“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胡广、赵戒等大臣不是不懂道理，而是压根不想与梁冀为敌。在张纲、李固、杜乔这样的硬骨头一个个死去之后，东汉的朝堂上再没有真正的男人敢挑战梁大将军的权威了。

- END -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