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农家被灭门,连几个孩子也未能幸免……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想去看处决……父亲飞奔回家时,神色慌乱,也不答话,就在床上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翻过身,呕吐起来。
——加缪
这些年,杀人偿命、贪污偿命、拐卖偿命的呼声,还有不断被媒体具体呈现和放大的极端案件,似乎都印证了死刑的必要性。仿佛就算那是事后诸葛亮,好歹能伸张正义和防患未然。
罪有应得的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论语》中就讲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并倡导以直报怨的行事准则。正如子夏曾经问孔子,父母之仇怎么办,得到的答复是二话不说、就地解决(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至于表兄弟的仇,就不要敢为天下先了,拿着家伙捧个人场即可(执兵而陪其后)。
听起来让人疑惑,为什么报仇也要区分出这么明确的三六九等?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它源于人情自然,孔子本人的“无可无不可”即是如此。然而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忘乎所以”则往往是常态,愤怒的火焰不会止于大仇得报。
因此,死刑审判是一种有效抚慰吗?那么亲自操刀是否更能快意恩仇?这也是加缪在1957年思索死刑时候的一个起点,他认为真正见证过死刑场面的人,都不免大跌胃口,为之呕吐,甚至那种义愤填膺的情感,或是怒向胆边生的冲动,都无法抵消这种恶心。
这不是出于一种“老好人”式的人道主义同情,而是痛定思痛之后的理性思考。他指出,没有任何理由证明死刑具有惩恶扬善的作用,否则政府为何不大肆宣扬死刑的残酷细节,正因为害怕这一行为激发出人们本身的嗜血本能,或是使人们流于麻木不仁。
关于前者,不妨回味一下《水浒传》和《檀香刑》中细致的杀人细节,与其说读者从中感受到了恐怖和战栗,不如说是感官上的狂欢。关于后者,远的不说,以私刑盛行的印度为例,今年年初就有一男子因疑似偷窃而被人打死,当时围观者竟还进行了自拍分享,简直匪夷所思。
死刑防患未然的作用也值得商榷,对于那些蓄谋已久,或是临时起意的罪犯而言,由于当时他的心灵被某种极端情感所占据,死亡的震慑都显得不足为惧。我们都知道人性是不断调整的动态平衡,不可能指望冰冷的死刑能换来绝对的理性。各个国家都没有数据表明,死刑与极端犯罪之间有直接相关关系。
且大多数死刑犯在临死前所经受的精神上的折磨,已经远远超乎想象,他们被告知处决时间,被严格监视控制,在无尽的等待中走向诡异的妥协,最终像物品一样被简单处理,这一过程中,任何人性的尊严显得微不足道。
更为可怕的是,围观者以正义自居、大加审判的态度,始终是值得商榷的。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死刑犯所犯下的罪恶,不少不该归咎于先天条件,和社会所施加给他的不得已吗。就此而言,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没有置身事外的权利。
况且那种“正义的宣泄”往往是群众性的、非理性的,历史上许多暴力正是借正义之名,文革带来的创伤仍旧历历在目。过后更有甚者,从迫害者摇身一变,就成为悲情受害者,而将罪过一律归咎时代。
究其原因,人们的权利意识远远高过了义务意识和自省意识。且在中国的历史语境中,对于平等的诉求完全不亚于自由。大众的矛盾心态在于,渴望法律超越等级赋予平等,尤其表现在判处贪官死刑的主张上,所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事实上敢于铤而走险的多半是弱者,废除死刑恰好是对这部分人的保护。
在加缪看来,一般人要求自我保全,最大的障碍不是个别强人的威胁,而是社会权力的肆意泛滥。在进化论和乌托邦终极梦想的推动下,社会窃取了上帝超然于世的绝对审判权,却没有肩负起应有的自省与责任,那种行径就像是一个名声好的父亲杀死了一个不走正道的儿子。
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法国作家、哲学家
他对于那种不知如何教化人民的怠惰法令的指责,很容易让我们想起两千年前,孟子的那句“非我也,兵也”。但是他的出发点,不是对于所谓人性向善的痴望,而是全人类所共同遭受的苦难。
从存在主义的立场出发,人的存在是不由抉择的既定事实,你不得不像西西弗那样,一遍遍徒劳地推石上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所以生命本质上是荒谬的。但加缪却在这日复一日的荒谬之中,发掘出了隐秘的反抗的激情。
他说,“世界始终是我们最初和最后的爱”,“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应生活在历史中或违背历史剑拔弩张”。正因为全人类有着对抗死亡的共同连带,他反对通过死刑破坏这种休戚与共,因为没有任何人是绝对清白无辜的,我们只是或多或少趋近于正义,并且不断地弥补曾经的过错。死刑对于全人类而言只是一种简单的屠戮,无论形式上如何伪装。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从最现实的角度出发,废除死刑也将有助于冤假错案的减少。即便非处死不可,至少可以通过麻醉药让他死得更体面一些。
说了这么多,我想也许你跟我一样,即便加缪是帅气的大作家,但仍旧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至少你会说上一句,“如果受害的是你的亲属,你还能够如此坚持吗?”
死去的加缪当然无法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事实上他对于死刑的态度有过动摇,作为抵抗纳粹的地下组织的一员,他的许多朋友都死于敌手,他也曾一度要求一个都不饶过,只是他的敏感和沉潜迫使他改变主张,不是简单的同情心泛滥,而是为了人类的最后的尊严。
而这对于今天的思考仍然意义非凡。如果人性的反思上没有任何进步,历史的伸缩离合将在不远处等着我们,曾经的那些悲剧随时可能重演。
《思索死刑》
作 者:[法] 加缪 著
死刑存废
事关底限与尊严
诺奖得主加缪经典之作加缪父亲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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