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处于独语创作体验状态中的个体,我以前较少涉足书法,对书法圈中的事更为少闻。受洛齐先生相邀,自己在90年代下半叶创作的部分书写性抽象作品,于不经意间参与到当代书法变革的思潮中来,这无疑拓宽了自己对当代中国艺术整体层面的思考,也逼迫自己去关注和研究书法及与书法有关的问题。
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发行的20世纪末中国书法思潮一套书(五册),可以说是集中展示了10多年来当代中国书法变革史的较有价值的文献资料,从中可以看到自90年代初以来书法主义掀起的一拨一拨的求变思潮。今日书坛对此见仁见智自不待言,但历史自会显露其深远的影响,对当代书法的发展及书法艺术的多元呈现将会功不可没。
自二千年前东汉时期汉字分解为实用与审美双重功能后,历代书法大家层出不穷,从不断自我完善的整体性社会人文精神,到信息网络时代整个生存状态,人类历史已翻至完全不同于中古与近代的崭新一页,在这样一种全球性大文化背景下,同时又面对如此鲜活的现实人生,书法作为传承东方人文情感的一种文化载体,它所面临的一部分书家大跨度的变革型挑战,将是无法避免的。
客观看,当代书法的变革,在哲学上更多的是承袭了后现代精神,而后现代主义则是一个语义模糊的概念。按后现代哲学的解释,它主要是指一种思维方式,并非专指一个历史时段。标新立异、反传统、反权威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主要精神内核,但其模糊、综合、多义性又使后现代完全不同于现代主义那种刚硬剧烈的反传统态势,形形色色后现代思潮的共同特征就是对多元论的热衷。按存在主义哲学家所说,世界是一部从未被完全读懂的手稿,上帝成为一种虚置,事物无本质可求,确定无疑的解释常常成为一种误导,寻求终极真理的价值观似乎已经寿终正寝,人类不过是其自身的历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在后现代话语中,多样性是建立在“差异”的基础上,存在就是差异,即使重复,也总是具有差异的重复,没有差异就是一尊无个性的木偶。后现代以这种“茎块式思维”颠覆了“枝干式思维”的传统方式,同时在这一过程中,现代与后现代与多元的争论焦点也凸显出来。后现代思维方式无疑导致了当代艺术的中心、意义、同一性等的消解与淡化,似乎是用“游戏”替代了“追求绝对真理的活动”,而“游戏”的“规则”是既自由又轻松。比较一下,在洛齐及其同仁们发表的《书法主义宣言》、《书法主义导论:作为‘主义’的书法》、《书法主义批评》等一系列文稿中,书法主义从起始、过程到意义都或多或少地暴露出这种后现代观念色彩的“机智”与“策略”,无疑这是一种富有东方色彩的部分“挪用”,这也许正是时代的召唤所使然。
对于当代艺术,理论总是滞后的,这种“滞后”带有对大众审美情趣妥协的意味,随之而来的是大众文化借助传媒超越历史上任何时期的覆盖面,书画是以老年书画与民众书画为滥觞。但这与艺术的变革分属不同的渠道,甚至从反面引发了新艺术扩张的欲望,影响到20世纪末当代书法的变革思潮。书法主义正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而行使自己的“游戏”,并借助这一契机努力于书法艺术真正跨入当代,逐步达至多元。在这一过程中的“意义”消解了“成就”,“成就”与“意义”最终成就互为一体,多元的当代文化体现出无章可循性。
未来的书法发展不可预测,但通过对当代书法思潮大致的梳理与思考,依笔者之见,从大的范围去审视,很简单,当代书法唯有两条路可走,即书体解构后与当代艺术互为融合的发展及当代传统书法。从形式上看两条路可谓天壤之别,而每条路尤其前者又分门别类呈现出千姿百态。
徐冰,新英文书法
A、书体解构后与当代艺术互为融合的发展
无论是解构汉字书法或抽象书法,还是装置拼贴书法,直至行为观念书法等,可以说这是书法主义主张的变革之路,也是当代前卫书法之路,少数作品与现代艺术有时难分彼此。
汉字充分体现了我们民族的文化与智慧,经过几千年的延续与发展,成为世界上最具特色的象形文字。人们在读写的现时态,即刻形成一种短暂感觉性的形意相连的“实像”,一个字少一点多一划,就成错别字而为众所不容,识文认字成为文化水准的表征,书法因而被界定在一个极严谨的集体意识的“规范”与“法则”内,形成自古以来人人必须遵守的程式化的笔法笔意笔划的“模式”,无论使用或审美,即使草书也不能过于远离其形。早在晋唐时期,汉字书法就已形成后人无法超越的高峰。谈到传统艺术的成就,不禁使人想到贡布里希在思考美术史问题时说过的那句名言,“前人的美术提供了一条直接的、鼓舞人心的接近过去时代精神的通道”。书法也是如此,面对先人美妙绝伦的作品,我们也会产生这种感觉,所谓“书为心法”,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势说法,就是文人士大夫在不同历史阶段一种崇尚及时代精神的显示。如果说二千年来历代书法家不得逾越书法的“规范”与“法则”是一种合理,那么对于今天不同于以往任何历史阶段全球性弥漫的“当代精神”,书法进入“当代”对书法家来说,见智见仁各行其是也应该是一种合理,因为今天比起“皇恩浩荡”的历朝历代毕竟要开放、自由、丰富得多,时代变化是天翻地覆。
王冬龄《心经》2015
当代书法在少数人手中,汉字被彻底结构化成书象、书写等意味的“无书法”,如同一个世纪前,西方传统写实的“具象”被解体跨入“非具象”的现代艺术,不同的是当年传统绘画进入现代几乎是全军覆没。而东方当代变革型书法,任凭折腾只能是少数人为之而行,它的产生、存在、发展,是历史的一种必然。令人困惑的是书法一旦冲出并解体汉字模式的“实像”,而自身自由、自主的独立精神体验,与现代艺术的精神本体又相聚合拢,书焉、画焉?无法说清,最终只能是书画融汇的命运,如果要区别,其为甚者,唯有仅存的一丝丝观念与意味有别。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即使不称其为“书法”,各门各类总称都叫“艺术”,所以称不称名相,本来就不重要,模糊性是当代艺术的一种属性。这也对应了禅学中的千古说教:万物同体,一切“无相”。
王南溟《字球组合》装置 ,2009
当代书法摆脱了传统书体的“实像”,如同一匹脱缰之野马,其之驰骋,无法控制。从架上多种形式、风格、手法的实验,蔓延到架下装置行为、观念、多媒体等,笔者观点,只要能够显示出人的创造与想象力,浸溢出人类的精神追求,就会延续传统书法之内在禀性,从而充实当代人文精神及拓展与丰富书法艺术的生存空间,从整体看对社会是有益无害的。
B、当代传统书法
这是一条新世纪传统书法在当代的延续之路。有关传统书法的书史、书论、书评等文本,从古至今可以说是连篇累牍,以笔者对传统书法认知之浅薄,只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故在此不过多赘述。
客观说,今天如能将传统书法从技巧层面写到位,也非易事。摹写抄临与克隆,是当今传统书法主要面貌。但要从技术层面写出品位来,达到飘逸之境,这样的书家今天也是极少。从时代精神到生存状态,与历史上传统书家所处的背景相比,一个坐牛车马车的时代与一个飞机、宇宙飞船的时代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传统书法今天已逐渐淡化其实用功能而留下较为纯粹的审美价值,在快节奏的生存、高速度的发展、功利目的昭彰的氛围下,今人已失去古人那种田园诗般的闲情及淡泊的心态。不过,尽管古老的传统书法在当代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是技巧的可续性、千年难变的人性,而最重要的是华夏民族古老的母体“口语”滋生出“书语”后,只要民族存在,“口语”与“书语”就会共存亡;另外,传统书法在任何时候都会有较为庞大的接受群,因为中国人基本上都会读写汉字,这些才是它至今难以消解的根本原因。笔者虽然热衷于当代艺术的摸索,但我相信传统书法(包括其它传统艺术),不管其“克隆”还是“抄袭”,只要有“受众”也就会“存在”,尽管它的存在与书法史不会发生多少关联。而在人数上与探索型书法相比,传统书法也会始终有绝对多得多的受众,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细心观察一下,当代书法主义中的作品与当代传统书法相对应,似乎分属相背互牵的两条完全不同的发展线路,不论新旧,文化形态的多元并进及通过多角度多层次的分析,我们没有理由排除当代传统书法,尽管它将不会再度辉煌,甚至无艺术性可言,但其存在的合理性也不容置疑,君不见今天招摇过市的传统书法“大家”比比皆是,这并不可笑,是一种存在即合理的现实。
以上是笔者将当下书法简单划分为两大倾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并不反对同仁们新的见解。休谟说“*惯就是人生最大的指导”,进入当代,整个社会一种变革思潮似乎正是冲着要改变人类的某些*惯而来,包括书法在内的艺术,正面临着观念变更的挑战。脚踏现实土壤,开放、变革的眼光,容纳百川的襟怀,这是振兴 一个国家与民族文化的良好心态。人们在留神不被西方强势文化所诱惑和左右的同时,还需留意自己过重的民族主义情结。是传统,是现代,是国粹,是前卫,这些几乎已失去争论的意义。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是它永远在运动、在变化,艺术的本性是“自由”与“创造”,艺术家有选择的权利,不需要“自我捆绑”。也许,当代书法难以预测的走势会使一些书家与理论家踏入两难的境地,所谓“现代”、“后现代”,包括“书法主义”、“书象”等,这些名词概念并不重要,一切思潮只有切入当下地域文化的融合取舍的活性流动之中,才有其存在的价值,生搬硬套与不合时宜都难以存活。未来总是有希望的,新世纪的书法艺术,唯有“多元”才能造就一个“宽松”与“多彩”的世界,迎接我们的,仍然是明天的太阳。
2001年9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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