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霞谈医」“宁愿让西医治死,也不愿让中医看病”的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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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可以说是出生于一个中医世家。对此,陈寅恪自己也是承认的。他晚年撰述《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记述家世,首章《吾家先世中医之学》,就是从曾祖父伟琳之医学开始。他的曾祖父陈伟琳年轻时因母亲赢弱多病,“遂究心医家言,穷极《灵枢》《素问》之精蕴,遂以能医名。病者踵门求治,望色切脉,施诊无倦。自言:无功德于乡里,而推吾母之施以及人,亦吾所以自尽也。”[3]。

祖父陈宝箴少时就受到良好家风陶冶煦育,后来也对医术精通。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正月二十日,陈宝箴曾为光绪皇帝的师傅翁同龢看过病。这一天的《翁同龢日记》记载说:傍晚时分去拜访陈右铭(陈宝箴),未能得见。点灯后陈右铭前来告别,作了长时间的交谈。还为我诊病把脉,说我肝虚火旺,命门与肾都不足,牛精汁、白术都是补脾的重要药物,可以经常服用。因为中医“号脉”以15秒19次为“平脉”,而我却是18次,所以是虚证[4]。

据陈寅恪晚年回忆,此年(1895年)陈宝箴还为谭嗣同的父亲看过病。当时陈宝箴任直隶布政使,父亲陈三立留在武昌侍奉母亲。有一天陈寅恪忽然看到家里的佣人提着一盒鱼翅与一罐酒,拿着一个封包来见祖母,并告诉祖母说:这些礼物是谭抚台(湖北巡抚谭继洵,谭嗣同的父亲)送来的,封包内有银票五百两,请查收。陈寅恪的祖母说:银票万万不敢接受,鱼翅与酒可以收下。佣人于是遵命将银票退回去了。原来这是谭继洵曾经患了重病,服了陈寅恪祖父陈宝箴所开的中药,于是痊愈了。谭继洵素来知道陈家并不宽裕,陈宝箴又远在保定任职,为了陈家以济急时之需,因而酬谢重金。当时寅恪侍奉在祖母旁边,虽然只有五六岁,但对为人治病,还可以得到如此高的酬报,颇为惊讶[5]。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因所谓滥保匪人罪被革职,寅恪的父亲陈三立也因同案,即所谓招引奸邪,也一并免职。这年冬天,陈氏全家扶着陈寅恪祖母黄氏的灵柩返回南昌。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陈寅恪10岁,侍祖父及双亲暂时居住在南昌。有—天祖父陈宝箴与在旁的诸孙闲聊旧事,简单提到自己从京师返回义宁乡间故居,曾祖母告诉陈宝箴,说她前些时候患咳嗽,正好门外有出售人参的,买回来服用后,病就痊愈了。陈宝箴感到有点纳闷,家境素来贫寒买不起人参,如果卖的价格很贱,而且还治好了病,其中必然有问题。陈宝箴于是告诉诸孙,这不是真人参,而是荠苨。因为荠苨的形状长得有点像人参,而且能治疗咳嗽。这在《本草纲目》中已经说得很清楚,可是人们并未注意到这一点。陈寅恪就是在10岁这一年知道《本草纲目》这部书的。当时,陈寅恪的母亲经常卧病在床,案头常常放着一部《本草纲目》的节略本,随手翻阅十分方便。于是陈寅恪当即找出荠苨一条,正如祖父陈宝箴所说的那样。嗣后,陈寅恪看到旧刻的医书、药书,也多少翻阅翻阅。但对此只是一知半解,未曾将书中所讲述的方法及药物用来处方治病,只用来考证古史资料,如论《狐臭与胡臭》一文,就是其中的一例。[6]

受家学熏染,陈寅恪不但从小就泛览医书,日后治学往往能征引医学文献以佐其论。不仅《狐臭与胡臭》一文如此,其他历史论文,也常常援引古代医书,如隋代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唐代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北宋唐慎微的《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急本草》、南宋杨士瀛的《仁斋直指方》、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等,是知其平日阅读古医书甚多。

然而,陈寅恪在《吾家先世中医之学》一文中,却这样说:

我的曾祖父以医术闻名于乡村间,祖父、父亲于是也兼通医学,并为人治病。我小的时候也曾经浏览过我国的医学古籍,知道中医的理论与方药,有许多是从外国传进来的。然而,我却不信中医,认为中医有见效的药物,没有可以说得通的理论。如果限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是可以的;如果自以为是并封为国粹,凌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是因为对我国医学的历史不了解的缘故,甚至可以说是数典忘祖!在我撰写的《〈三国志〉中的印度故事》《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法曲篇》等文章中,已经将我的意见简单申明了,在此不再赘述。《小戴礼记·曲礼》说:“医不三世,不服其药。”从曾祖父到父亲,正好为三世,但是我却从来不敢以中医为人治病,这难道不很奇怪么?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的长女流求,虽然从事医学,但所学的却是西医。

……

中医之学是我的家学,今反而不相信中医,世上所说的不肖子孙,难道说的是我这样的人吗?

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基本上服用的都是曾祖父、父亲所开的方药。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举家迁往江宁后,开始延请西医治病。从此以后,我们家渐渐不再用中医治病了。大概是时势造成的吧![7]

陈寅恪曾经说过:“宁愿让西医治死,也不愿让中医看病。”这位“曾留学欧美十多年,学识渊博,而他的装束却一身‘土’气,没有半点洋味:夏季一袭长衫、布裤、布鞋,冬季则一顶‘三块瓦’皮帽、长围巾、棉袍再加黑面羊皮马褂、棉裤扎腿带、一双厚棉鞋。戴上近视眼镜,完全是一副只知‘子曰’‘诗云’的老学究模样”[8]的“怪”教授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陈寅恪早在1937年48岁时就发现“眼疾”[9],“乙酉(一九四五),先生五十六岁。正月,因生活艰苦,营养很差,左眼视网膜剥离加重,终致失明。虽经医生施手术,未奏效,并因手术时把视网膜搞皱,致后来无法再弄平。是年秋,英国牛津大学约先生赴伦敦疗治目疾。希能痊复,仍留牛津讲学。于是由成都搭机去昆明,再经印度乘飞机去伦敦。抵英后,由于第二次大战方结束,国外生活亦不好,营养较差,虽经用电针贴合视网膜,由于网膜皱在一起,无法复原。明年春离英归国,绕道美国,阳历四月,达纽约原拟再试医疗,后闻美国名医亦无良策,遂决定不登岸”[10]。并自吟《五十六岁生日三绝》伤其不幸遭遇,第一首云:“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乃翁!”从诗句中可窥测到陈寅恪当时的感伤情绪与黯淡心绪。

1962年7月11日,陈寅恪入浴时滑倒在浴盆中,致使右股骨颈骨折。次日住进中山医学院第二附院,时年73岁。医生考虑到陈寅恪年纪偏大,难以承受手术,故采取保守疗法,致使断肢终不能复原。当时陈寅恪的弟子蒋天枢在上海闻听此消息,曾建议请上海中医骨科名家王子平、魏指薪治疗,然而陈寅恪平生不信中医,不肯请中医治疗。半年后,1963年1月21日被抬回家中[11]。

其得意门生蒋天枢曾这样写道:“一九六二年,夏六月初十日,右腿骨跌折,住进中山二医院。因年老未动手术。当时枢曾建议请上海中医骨科专家治疗(时王子平、魏指薪最有名。曾亲闻魏言,常到外地给首长疗疾),先生不肯,致断腿终未能复原。先生生平不信中医,在成都视网膜剥离时,如不动手术,倘获名医,服中药亦可奏效。一时手术之疏,终身无复明之道,重可伤矣。在中山医院留住半年多,由医院抬回家。陶铸同志给派护士三人,轮班照顾。六四年五月枢赴穗晋谒时,虽能由两护士左右扶持起立,不复能再如往日由师母陪同散步矣。”[12]

出身于中医世家,拥有“盖世奇才”、“最好的教授”、“教授之教授”、“太老师”、“一口准”、“活字典”、“活辞书”等称誉的陈寅恪因为不信中医,竟然落到目盲膑足的地步也在所不惜,始终践行自己“宁愿让西医治死,也不愿让中医看病”的诺言,是也非也,还是请后人去评说吧!

参考文献

[1] 陈寅恪之“恪”,究竟是读作kè,还是读作qüè,目前有两种意见:一者认为应读作kè,但陈寅恪是客家人,习惯将“恪”读作qüè。一般人为了尊重他,于是便也跟着读作qüè。//张延成.陈寅恪的“恪”不能读成qüè.文史杂志,2000,(2):27.二者认为应读作qüè,并引陈寅恪自己的解释作为证据:“我外祖父与散原老人交往颇多,三十年代同居庐山。我曾问及此事,外祖父明确告知,读作qüè音。与陈家交往的文人学者也多读此音。”//朱邈.关于“恪”字读音的看法.读书,1998,(2),22.

[2] 《中国教育大系》编纂出版委员会.中国教育大系·历代教育名人志.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4.544.

[3] 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84.488.

[4] 原文:“晚访陈右铭,未见。灯后右铭来辞行,长谈。为余诊脉,云肝旺而虚,命肾皆不足,牛精汁、白术皆补脾要药,可常服。脉以表上十五秒得十九至,为平。余脉十八至,故知是虚。”//翁同龢.翁同龢日记.北京:中华书局,1997.2778.

[5] 原文:“一日忽见佣工携鱼翅一榼,酒一瓮并一纸封,启先祖母曰:此礼物皆谭抚台所赠者。纸封内有银票伍佰两,请查收。先祖母曰:银票万不敢受,鱼翅与酒可以敬领也。佣工从命而去。谭抚台者,谭复生嗣同丈之父继洵,时任湖北巡抚。曾患疾甚剧,服用先祖所处方药,病遂痊愈。谭公夙知吾家境不丰,先祖又远任保定,恐有必需,特馈以重金。寅恪侍先祖母侧,时方五六岁,颇讶为人治病,尚得如此酬报。在童稚心中,固为前所未知,遂至今不忘也。”//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82.

[6] 原文:“又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先祖寓南昌,一日诸孙侍侧,闲话旧事,略言昔年自京师返义宁乡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适门外有以人参求售者,购服之即痊。先祖诧曰:吾家素贫,人参价贵,售者肯以贱价出卖,此必非真人参,乃荠苨也。盖荠苨似人参,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载甚明(见《本草纲目》壹贰“荠苨”条。)。特世人未尝注意及之耳。寅恪自是始知有《本草》之书,时先母多卧疾,案头常置《本草纲目》节本一部,取便翻阅。寅恪即检荠苨一药,果与先祖之言符应。是后见有旧刻医药诸书,皆略加披阅,但一知半解,不以此等书中所言者为人处方治病,惟藉作考证古史之资料,如论《胡臭与狐臭》一文,即是其例也。”//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82~883.

[7] 原文:“先曾祖以医术知名于乡村间,先祖、先君遂亦通医学,为人疗病。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域传入者。然不信中医,以为中医有见效之药,无可通之理。若格于时代及地区,不得已而用之,则可。若矜夸以为国粹,驾于外国医学之上,则昧于吾国医学之历史,殆可谓数典忘祖欤?曾撰《〈三国志〉中印度故事》《崔浩与寇谦之》及《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法曲篇》等文,略申鄙见,兹不赘论。《小戴记·曲礼》曰:“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曾祖至先君,实为三世。然则寅恪不敢以中医治人病,岂不异哉?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长女流求,虽业医,但所学者为西医,是孟子之言信矣……中医之学乃吾家学,今转不信之,世所称不肖之子孙,岂寅恪之谓耶?寅恪少时多病,大抵服用先祖、先君所处方药。自光绪二十六年庚子移家江宁,始得延西医治病,自后吾家渐不用中医。盖时势使然也。”//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陈寅恪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81~882.

[8] 陈封雄.“怪”教授.人物,1983,(4):116.

[9] 关于陈寅恪患眼疾的时间,笔者所见资料记载并不一致。劳干说“……到民国二十八年,寅恪先生来到昆明……那时寅恪先生已患眼病,需要时常休息。他吃得不多,可是烟酒都不沾……”//劳干.忆陈寅恪先生.(台湾)传记文学,1979,(3):32.他的学生石泉、李涵说:“这年(1944年,笔者注。)冬季,陈师的目疾日益严重。他在课堂上对大家说:‘我最近跌了一跤后,惟一的左眼也不行了(按:陈师的右眼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失明的),说不定会瞎。”//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56.关于致病原因,陈寅恪曾对他的学生王钟翰说过:“……我之目疾非药石所可医治者矣!因龆龄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小油灯,藏之于被褥之中,而且四周放下蚊帐以免灯光外露,防家人知晓也。加之清季多有光纸石印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而有时阅读,爱不释手,竟至通宵达旦。久而久之,形成了高度近视,视网膜剥离,成为不可幸免之事了。”//王钟翰.陈寅恪先生杂忆.//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秘书组编.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50.

[10]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文献,1984,(20):155.关于去英国治病的经过,陈寅恪自述说:“……因当时生活困难,以致双目失明。在成都医治无效。欧战已停,英国牛津大学请我去治眼,他们希望我的眼能治好,仍请我留在牛津。因年老体弱,遂回国。”陈寅恪长女流求的“笔记”也有所述及:“……由刘适老师护送一程,乘运输机到昆明。以后搭伴再换飞机经仰光到伦敦……虽再次手术,仍未能治好眼疾。”陈寅恪次女小彭的“笔记”也说:“……到英国后,由于第二次大战方结束,营养很差,虽用电针缝合视网膜,由于网膜皱在—起,无法复原。”//刘以焕.一代宗师陈寅恪:兼及陈氏一门.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254~255.

[11] 王子舟.陈寅恪.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140.

[12]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传.文献,1984,(2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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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编辑:梁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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