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先生去世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也是我最忙乱的十二年,但我时时想起褚先生,回味他曾经和我说过的话。虽然褚先生去世后一直没有开纪念会,但是他的笑容常常浮现在我眼前。
我是在上大学期间知道褚先生的。大学三年级时,我在书店里买了一本《古代文体概论》,觉得很有趣,就读进去了。读其书,就想知其人。看了后序,才知道褚先生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师,无怪乎文章写得这么好;也知道了他有过不幸的经历。于是就记住了褚先生的名字。想来也奇怪,当时浮现在脑海里的褚先生是一个中等个而身体结实、睿智、风趣的学者形象。这是我第一次想象一个作者,现在印象还很深。读了褚先生的《古代文体概论》,就有了这样的想象,大概和这本书的有趣有关。
△《中国古代文体概论》 资料图片
认识褚先生是在1987年9月份,我去北大中文系进修先秦文学,为期一年。去北大中文系报道后,得到通知,我的指导教师是褚斌杰。记得当时心里暗暗满意。那种踏实惬意的感觉现在还很清晰。先向褚先生的研究生打听拜访的注意事项,没过几天就去褚先生家里拜师,事先约好了时间,然后见面。那是我第一次见褚先生。书房里书很多,有一种坐拥书城的感觉。褚先生大个子,不胖不瘦,脸上满满的书卷气,但是很和善,一点也不拘谨,谈笑风生。几句寒暄之后,刚进门时的紧张似乎就没有了。褚先生给研究生讲《庄子》,我也去听,就在他家里上课,平时读书,上课时交流,最后交作业。
和我一起住的有一位东北师大数学系的老师,也是大学刚毕业。他虽然是理科生,但是思想活跃。他来北大进修目的是去人民大学计划系听课,想考人大计划系的研究生。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前途问题。我们都觉得,趁年轻要选一个有前途的专业。他说他的数学没有前途,然后又说,我的古代文学也没有前途,并且给我谋划了一下,建议我考人大的党史系,出路要比古代文学好得多。于是我就在古代文学和党史之间有些摇摆不定。那一年,我除在北大听褚先生的《庄子》研究,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研究》、费振刚先生的先秦文学(重点听的是《诗经》部分)、卢永麟先生的古代文论外,还听了人大党史系的课和北大的党史课。也读一点相关的书。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可惜,那一年没有好好跟着褚先生研读一下《庄子》。一年的时间过得很快,1988年的7月,我该回单位上班了,去和褚先生告别。临别的时候,褚先生对我说,中国文学主要就是古代文学,中国的古代文学不会丢。我当时有点惊讶,同时也深感不好意思。惊讶的是我从来没敢和褚先生说过改换专业的想法,但没能瞒过褚先生;不好意思的是我没有下功夫跟着褚先生读《庄子》。褚先生看出我的困惑,故对我如是说。君子赠人以言。这一句话影响了我的一生。我当时就是一个刚毕业的本科生,会背几句古诗文,思想有一些混乱,这时如果没有一个恰当的指导,在社会上晃荡几下就什么也没有了。与其乱七八糟地与世浮沉,真不如坐下来读点圣贤书清净。褚先生有很好的教养,他批评人时一点也不狠,而是带着他那永恒的笑容,总是那样温和,甚至有些轻描谈写,总是指出来让你自己去选择;但他的话非常准确,且意味深长。褚先生有一双慧眼。
回到单位后混了两年,深感没有前途。于是就决定考研。那时,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地方竟然有不少考到北大历史系、哲学系以及其他名校的硕士研究生。他们的考取,也鼓励了我,我决定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于是就和褚先生的联系多了起来,主要是我有事、有疑惑向褚先生请教,褚先生是凡信必回,不厌其烦,鼓励有加。自此以后,书信往来,多年没有间断。后来电话联系方便了,就变成电话联系,褚先生也一如既往,有问必答,不厌其烦。就在这样的不断交往中,我心里就和褚先生越来越近。一个是国内外闻名的学者,一个是求前途的小人物。
于是我就开始了考北大研究生的生活。第一年和褚先生说好要考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生,但是临到报名时的时候,改变了主意,填报了陕西师大。原因是觉得陕师大的考试科目比较符合我,考取的可能性大。当时我不想在老家待,恨不得立刻生出翅膀远走高飞。事后也没好意思和褚先生说。不想褚先生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考试?是不是单位不让报名?语气中透着关怀。我只好如实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褚先生。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很理解。那一年考陕师大外语勉强上线,就是政治差一点,没被录取。我觉得考研究生也没有那么难,于是就下定决定心考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
我们那个小地方,生活很安逸。我一边贪图安逸,一边又觉得没有前途,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考研的。1994年,我的总分达到了北大的要求,但是综合课和政治低一两分。得到消息后,我当天就去了北大。褚先生和中文系的有关老师说了我的情况,说我已经考了四年,这次能不能上关系到我的一生,如果没人带,他愿意带我。当时有一位约五十多岁的有点胖的男老师大约也知道我考了四年,又问了问我单位的情况,然后有些感慨,说,这是北大啊,不好考啊!当时主管的是一位女老师,大概褚先生和她说了我的情况,她就让我准备复试,但是只能上一个委托培养的,是自费的,学费是五千元,并且解释说,这些钱都是我自己用。唯一的要求是单位同意。那位老师当时就要拿合同让我签。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真是太过老实。如果先签了合同,再想办法去筹钱,也完全可以。即使筹不到,再和那位女老师说也不迟。那样我就比较主动了。但是我偏偏向那位女老师说,我先打电话问一下单位。结果是单位不出钱。当时,我刚刚成家,是白手成家,哪里有钱?父母亲家里也没有这么大一笔钱。我就如实地告诉了那位老师。结果这件事就黄了。鬼使神差的我,在此关键时刻演了一出画蛇添足的戏!本来这是褚先生为我争取到的一个机会,就这样让我断送掉了。当时也有一种想法:今年我不能上,明年也能上。谁知,从1995年开始考北大研究生的人数一下子比以前多了不少,我的杂事也越来越多,成绩老上不去。又考了两三年。褚先生看到我考成这样,也有点着急了,多次间接、直接告诉我,不要考北大了,换一个学校试试。我还是坚持要考下去。1997年,褚先生想为我争取第二次去北大中文系进修的机会,以便复习。但是当时计划内的进修名额很少,很难争取,计划外的费用又很高。褚先生分析利弊后,就和我说,反正是过来复习,何必缴纳一笔费用?你不如就近租一个房子,听课、复习,费用也不会太高。那一年褚先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我提供了许多的方便。但是1998年仍然没有考取。于是褚先生就和他的大弟子方铭教授商议,建议我报考方铭教授的研究生,并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给他们添这么多的麻烦,就婉言谢绝了。后来,我上研,褚先生给了我不少指导;考博时也给我写推荐信。
2004年3月底我去华东师大考博士,在北京停了一下,专门去看褚先生。那时他的家已经搬到西三旗了。房子宽敞了不少。我注意到褚先生的书桌并不大,桌子上放着一个极普通的台灯。褚先生就是在这样的小桌子上、这样的台灯下写作的。看得出,褚先生很忙。但是,临别时,褚先生非要送我,我再三说我可以找到公交车站。但是他坚持要送,拦不下。一路上说笑着,有时又露出很认真的样子。大概是出门时急,褚先生穿着拖鞋,一直送我到公交站,上了车,挥手告别,送我上考场。当时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上博士之后,他也给我不少指教。如有一次,我想把“二十世纪《史记》研究史”作为博士论文题目,他说,不要写学术史,太得罪人。褚先生不嫌我愚笨,反而为我着急,替我计划,褚先生真有一颗仁心。
△《史记》书影 资料图片
大约是1998年四、五月份,褚先生因胃病住进了北京三医院。常森兄安排我去陪了一天床。那是我和褚先生接触最长的一次,让我看到,日常生活中褚先生是一个非常活泼有趣的人。那天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好像是下午的某个时刻,他躺在病床上,先是和我说闲话,后来他就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问他:“您有什么事吗?”,他说:“没事。”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能为我买一包烟吗?”说的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我觉得褚先生做学问太用功,身体好像一直有点虚弱。抽烟于身体有害,就有点为难。我就说,“医生、师母都说,您不能抽烟。”褚先生一听就用有点恳求、又有些命令的语气说:“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我说:“要是被发现了呢?”褚先生扭头看了一眼床垫说“我藏好,谁也发现不了。”我只好给他买,问他:“买什么牌的?”他就很高兴,声音也有些高、有些急,挥着手说:“就…就买那种叫红塔山的。”我赶快出去为他买了一包。看得出来,褚先生烟瘾不小。大概师母也限制不了。过了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了他,问他抽烟的事,他笑着摇摇头。
和褚先生交往最难忘的是褚先生去世前的一个多月。他当时住在北京西边的一个医院,已经病得很重了,每天主要在睡觉中度过。醒来一会儿就又睡去。方铭兄专门开车带我过去,我们进病房的时候,褚先生正在睡。醒来看到我以后,开始一时叫不上我的名字,但是能说出我的家乡和单位。那天,他的话很多。先说他的病,有些无奈。接着又说生死,说他要走了,有一些伤感,有些凝重。但接着又说,他受庄子的影响,超越生死,委运自然,看得很开。又说他有一个整理游国恩先生文集的心愿,再给他两到三年,一两年也成,把心愿了了,生死由他去。可是天不遂人愿。他的梦想就是带着他的弟子,四处周游。之后,他问我博士论文什么题目。我说《史记》取材。他接着就说:“有人做过。下了不少功夫,但是找不出规律。”话语中带着些忧虑。我深为敬佩。听说他查出恶病,我打电话问过几次,也不好和他说博士论文选题的事情。没想到这个时候他问起了我。尤其是我一说出题目,重危的他就立刻能说出关于这个选题的一些情况。把《史记》取材作为选题有点偏,相关文章很少。大陆只有几部《史记》文献的书提到一些取材情况,台湾的相关研究相对多一点。褚先生学贯古今,一直关注着学术动态。褚先生去世后,有一次我打电话问候师母,师母还问我博士论文的情况。可见,褚先生后来也还在关心着我的论文选题。到了吃饭的时间,他提出要抽一口烟。我就准备给他买烟。他说他有烟,在抽屉里放着。我给他点上,他长吸了一两口,然后说,“你不知道呀,烟真香!饭前不抽一口,吃饭也不香。”饭准备好以后,他又笑着说了一句:“努力加餐饭”。吃了几口,就又睡了。当时陪他的是他的一个从天津来的弟弟,这位长辈告诉我说,褚先生病得很重了,医生已经没有办法,平时都不怎么吃饭,这次吃了,是心里高兴。这是我见褚先生的最后一面。病成那样,只要醒来,也没乏笑声笑容,仍旧思维敏捷、健谈风趣,超越了生死。
在2004年褚先生从教五十年的庆典会上,学生、友好欢聚一堂畅谈,我对褚先生才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才知道褚先生不仅是一个学养丰厚、二十成名、备受仰慕的学者,又是一个有名气的诗人,年轻时还是一个生活优裕、衣着讲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嘉公子。后来经历了反右、文革的淬火洗礼,成了谦逊和蔼、古道热肠的褚先生。会上有的学者就用“仁者寿”祝福他,但是,谁能料到2006年褚先生就去世了呢?天之报施仁者,其何如哉?!他是我见到的学问最好、人品最好、最平易而又热心的学者。
1998年,我在北京三医院为褚先生陪床那天的深夜,他问我:“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说:“我觉得我搞不出学问,但喜欢读书。我的愿望就是在一个读书环境好一点的地方读书、教书。”如果褚先生健在,我就可以无拘无束地和他聊我的困惑,也可以和他交流读书的体会,我一定会受到许多教益。那该多好!
我的家乡在内蒙古西部的河套地区。河套自古就是一个民风淳朴、但似乎有些远离教化的地方,显得偏僻闭塞。改革开放以后,春风也吹到了河套大地。一时间似乎人人都在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不管“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我属于比较早的那一批。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我的路走得比较曲折。在这个跌跌撞撞的过程中,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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