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来源丛考

《义狗拉勃传》原本

《丛刊》书影

《美人之头》的底本

小说《功与罪》在1896年《海滨杂志》上的绘图

《无国之人》底本

1898年出版的二十卷本的The 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famous literature

周瘦鹃翻译小说集《心弦》(1925)

潘瑶菁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的底本并不是一本现成的英文小说集,而是周瘦鹃四处采集西方作家的短篇小说集、英美杂志、英文学习读本、名家小说汇编本、长篇小说乃至西方电影而成,展现了西方文学在民国初年进入中国的不同方式。

1917年3月,周瘦鹃所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由中华书局出版。书中大多小说都是首次译成中文,三分之二的译作已于1915年左右刊登在当时盛行的通俗文学杂志上,如《礼拜六》和《女子世界》。这本有平装、精装又多次再版的翻译短篇小说选集,处在旧文学尚存、新文学初起的转型期,读者上至“大为惊异,认为‘空谷足音’”的鲁迅(周作人《鲁迅与清末文坛》),下至直到1943年还读后来信称赞的市民大众(《紫罗兰》第4期)。

有学者认为其底本是一本现成的英文小说集,但其实周瘦鹃在最初刊登时已自承其中六篇的底本,另外二十五篇短篇小说及部分小传、照片也能考察出其来源:作家小传大部分采自Chamber'sBiographicalDictionary和TheCenturyCyclopediaofNames,作家相片是日常从杂志、书籍中收集到的。《丛刊》的编译可谓展现了西方文学在民国初年进入中国的不同方式——周瘦鹃四处采集西方作家的短篇小说集、英美杂志、英文学习读本、名家小说汇编本、长篇小说,乃至西方电影,给读者打开了一个通往瑰丽丰富的西方文学的窗口。

“予尝从美国购得说集”

周瘦鹃一向偏爱短篇小说,不管是翻译还是创作,绝大多数都是短篇。所以西方名家的短篇小说集单行本,是他选择底本时一个很重要的来源。收录在《丛刊》的作品,周瘦鹃自承译自小说集的有两篇,分别是华盛顿·欧文的《这一番花残月缺》和斯特林堡的《芳时》。

周瘦鹃在1924年刊登于《紫兰花片》第19期的散文《五朔节》里回忆:“曩读美国华盛顿欧文《笔记》,得《村之华荣》‘ThePrideoftheVillage’一作,为琴南翁《拊掌录》所未载,因译之。易其名曰《这一番花残月缺》,刊入《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周瘦鹃在别处的论述也证实了他非常熟悉这本小说集,“如欧文之笔记SketchBook,一盈握小册耳”,“予于美利坚文学家中深佩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Irving,欧文杰作凡十数种,以《笔记》SketchBook一书为最著,几于家弦户诵,传遍世界,学校中多取为课本”(周瘦鹃、骆无涯《小说丛谭》)。除了此篇外,他还从SketchBook里翻译了“TheWidowandHerSon”,改名为《慈母》收入《紫罗兰集》中。

最早说明《芳时》底本的是1919年10月14日《晨报》上其译作《奴隶》的译者识:“往岁予曾得其《婚媾》一书,凡短篇十九种,咸道夫妇间事,婉约可诵。尝译《芳时》、《秋》诸作,均其手笔。”次年又在《新中国》第5期同样译自斯特林堡的《逼不得已》前说明,“他的短篇小说,有一本叫做《婚媾》,一共十九篇,都是讲夫妻间的事,那笔也是很冷隽的。在下曾译过《秋》、《芳时》、《爱情与面包》、《奴隶》、《决斗》五篇”。《婚媾》即是“Married”,胡适在《短篇小说·第一集》里亦译过此中的《爱情与面包》。

有线索、极有可能译自短篇小说集的有六篇,分别是约翰白朗的《义狗拉勃传》、左拉的《洪水》、莫泊桑的《伞》、爱伦坡的《心声》、高尔基的《大义》、尤哈尼·阿霍的《难夫难妇》。

《义狗拉勃传》1916年刊登于《中华小说界》第5期,正文中有一幅表现故事情节、西方风格的插图,想必是从底本中影印的。而《义狗拉勃传》的原作RabandHisFriends出版单行本时因字数偏少,各版本配有不同插图。此图最早出自1862年EdmonstonandDouglas出版社的版本,此后不断再版,其中之一应为周瘦鹃的底本。

1921年,周瘦鹃于《东方杂志》第15期刊登了译自左拉的《一死一生》,译者附识里言明“是从英译短篇小说集TheHonouroftheArmyandOtherStories里重译的”。翻阅这部左拉的小说集,除有此篇外,还收了周瘦鹃1920年刊于《小说月报》第12期的《奈他士传》(“Nantas”),也包括《洪水》(“TheInundation”)。

1918年8月26日的《先施乐园日报》上,有周瘦鹃“拟毛柏霜体”的短篇小说《贫富之界》,前言的“瘦鹃识”里说“予尝从美国购得毛氏说集十册,酷好其作”。而《伞》最初于1915年刊登在《礼拜六》第74期,标注类别为“短篇名家滑稽小说”。在此前的英文语界,《伞》有两个英译本,一个版本在翻译时使用了原文的货币单位“centime”和“francs”,另一个版本则换算成英国货币“penny”和“shilling”,正是周瘦鹃的底本。在1915年前,唯有TheCompleteShortStoriesofGuyDeMaupassant,TenVolumesinOne收有此版英译,并将总计十卷的短篇小说汇为一厚本出版,这也解释了之后周瘦鹃大量莫泊桑短篇小说译文的来源。

在《心声》前的作家小传里,周瘦鹃说爱伦坡“小说以《神怪理想之故事》TalesofMysteryandImagination一书为最”。爱伦坡是“瘦鹃服膺之欧美十大小说家”(《紫罗兰集》)之一,他应当了解这本代表作。而爱伦坡这部1902年出版的小说集中,有周瘦鹃1927年刊登《紫罗兰》第23期的译作《红死》(“TheMasqueoftheRedDeath”),1924年收入《紫罗兰外集》的译作《画中人》(“TheOvalPortrait”),也有《心声》(“TheTell-TaleHeart”)。

《丛刊》“俄罗斯之部”的最后一篇是《大义》,旁注的英文名是“TheTraitor’sMother”。从俄文译过来的一些版本中,这个英译名较为少见,而1914年出版的高尔基短篇小说集TalesofTwoCountries里恰是用了这个译名。小说集扉页上的作家介绍引用了TheCenturyCyclopediaofNames,此书是《丛刊》作家小传两个底本中的一个,仅加上了另一个底本Chamber'sBiographicalDictionary的一句话,构成了《丛刊》中高尔基的小传。由于译自TheCenturyCyclopediaofNames的小传里,能确定刊登时间的(《丛刊》中部分小说在结集前刊登时亦附作家小传)都在1915年左右,也有可能是周瘦鹃在此看到这本辞典的存在,才特意购入。

20世纪初,尤哈尼·阿霍的英译本极少,周瘦鹃却翻译了两篇:《丛刊》中的《难夫难妇》(“ThePioneers”)和刊登于《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的《忠实》(“Loyal”),两篇都收在1893年出版的尤哈尼·阿霍小说集SquireHellmanandOtherStories里。因为小传依赖的Chamber'sBiographicalDictionary和TheCenturyCyclopediaofNames没有尤哈尼·阿霍的词条,因此《丛刊》中的小传是没有生卒年的,但介绍却还算详尽——SquireHellmanandOtherStories中恰好有译者对作者的介绍,小传也可以找到对应的内容。

于英美杂志“藉觅译材”

周瘦鹃1924年12月17日在《申报·自由谈》的《我的书室》里历数自己的藏书:“箱旁小山似的一堆,堆着英国四种周刊……写字台的左面,又有一座山,比那周报的山高出一倍以上,是堆着历年所搜罗的各种中西杂志。”他有购买和订阅各类英美杂志的习惯,译作很多都出自于此。同为译者的友人张枕绿也曾自述译文来源,“吾检书橱中英文杂志默诵之,藉觅译材”(《吾之家庭琐述》,《申报·自由谈》1920年6月14日)。据粗略统计,他明确注明译文采自的杂志有十余种,多篇采自同一杂志的不同年份,有些杂志的生僻让人惊叹。

《美人之头》1915年刊于《礼拜六》第31期,题旁有一则译者注:“是篇原名‘Solange’,见于美国杂志ScrapBook,系法兰西大革命时一轶事。”1919

年他又在《小说杂谈》里回忆:“往岁予尝自美国某杂志中得一哀情短篇曰《莎朗荑》‘Solange’,云为大仲马手笔……予尝译之,易其名曰《美人之头》,载《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申报·自由谈》9月17日)查阅该时期的TheScrapBook,‘Solange’于1909年10月刊登,是那一期的封面推荐小说。

《三百年前之爱情》(“OldfashionedFidelity”)刊登于1915年的《女子世界》第6期,篇首“曼丽柯丽烈传略”点出了译文来源:“《三百年前之爱情》原名‘Old-fashionedFidelity’,为一九〇五年时所作,见《伦敦杂志》,亦传世之作也。”1905年10月的TheLondonMagazine目录里,正有这篇“Old-fashionedFidelity:ALoveStoryofLongAgo”。

在同样刊登于1915年的《红楼翠幙》(《礼拜六》第36期)前,周瘦鹃说未曾见过哈葛德的短篇,“近于《新杂志》中得此一篇,原名‘TheBlueCurtains’,因译之曰《红楼翠幙》。余目中所见哈氏之短篇小说,惟此而已,是宁不可贵也耶?”1886年TheCornhillMagazine7月至12月合集的封面,写着“NewSeries”,而其中9月刊上正登载有“TheBlueCurtains”。

《丛刊》中极有可能采自英美杂志的还有六篇,分别是出自上述TheScrapBook的屠格涅夫的《死》;译自《海滨杂志》(TheStrandMagazine)的柯贝的《功……罪》、保罗鲍叶德的《恩欤怨欤》,柯南道尔的《病诡》与《黑别墅之主人》,而后者也可能和《缠绵》一样来自McClure'sMagazine。

屠格涅夫在《丛刊》里的译名是IvanTourgenieff,在20世纪初的西方,译名尚未规范统一,常有细微的差别,这个译名便较独特。此外,《死》附的英文名是“HowtheRussianMeetsDeath”,而这篇“小说”其实译自屠格涅夫《猎人笔记》(AnnalsofaSportsman)的第五节。英文名无疑是编者或译者所增改,这样的修改一般用于节录刊登、标题即说明内容的报刊。1909年11月的TheScrapBook上,正有全然符合的一篇:IvanTourgenieff的“HowtheRussianMeetsDeath”,注明译自AnnalsofaSportsman。同时,此篇仅比《美人之头》的刊登晚一个月,收在同一卷。

《丛刊》里柯贝的《功……罪》(“TheBullet-Hole”)译自TheStrandMagazine几乎是确定的:《功……罪》刊登于1915年《礼拜六》51期,在那一期的扉页,有两幅插图,一旁的注明是“小说《功与罪》‘TheBullet-Hole’之绘图”——正是1896年《海滨杂志》刊登“TheBullet-Hole”时的插图。

英国的畅销杂志TheStrandMagazine(1891—1950)不仅是周瘦鹃一直阅读并翻译的杂志(周瘦鹃自己注明出自《海滨杂志》和我考证出的译文有十余篇之多,杂志发行时间自1894年至1927年),

而且是那个时期不少翻译者的底本来源。《丛刊》里保罗鲍叶德(PaulBourget)《恩欤怨欤》(“ThePatchofNettles”)的底本应是1914年《海滨杂志》上译自法语的英译版。而《海滨杂志》作为柯南道尔最初发表福尔摩斯系列及发表其他小说的重要杂志,也一直是周瘦鹃翻译柯南道尔的来源,《丛刊》中柯南道尔《病诡》(“TheAdventureoftheDyingDetective”)的底本应是1913年《海滨杂志》上的那篇,周瘦鹃还翻译了同一卷上的“TheBrideofDanger:AnInterviewwithMlle.MarieMarvingt”,以《危险之新妇(世界第一女子大运动家法兰西麦丽麦文德女士)》为名刊登于1915年的《女子世界》第3期,更成为一种佐证。

美国杂志McClure'sMagazine(1893—1929)亦是周瘦鹃多篇译文的来源。《黑别墅之主人》(“TheLordofChateauNoir”)既在1894年6月的《海滨杂志》上,又在1895年3月的McClure'sMagazine上,因此无法确定原本,但应是其一。柯南道尔的《缠绵》(“Sweethearts”)也有两个可能性,1894年10月的McClure'sMagazine刊登了此篇,同年又被收入柯南道尔小说集RoundtheRedLamp,周瘦鹃是翻译过这本小说集的:1918年在《小说月报》第9卷第6期刊登了小说集中的“TheCaseofLadySannox”(周译为《香樱小劫》),在题旁注明是“柯南道尔红灯琐谈之一”,只是无法确定他是在翻译《缠绵》之前还是之后阅读此书。

《丛刊》下卷中多是一些“弱小民族”的作家,很可能也出自各类英美杂志。周瘦鹃在《我翻译西方名家短篇小说的回忆》里提及:“欧陆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我也欢喜,经常在各种英文杂志中尽力搜罗”。可惜暂未查考到。

一时代之读本

周瘦鹃作为一个译者,和西方留学回来的那些译者不同,没有实际的海外经验,他的英文学习始于中学:进入以英文教学闻名的民立中学后,开始大量阅读欧美文学。20世纪初,英文学习读本在西方版本众多,在中国也盛行一时。鲁迅曾回忆,英美国家“用那做给印度人读的读本来教我们的青年”(《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周瘦鹃在整个求学阶段和留校任教阶段,想必阅读了不少英文学习读本,这也成为《丛刊》不少小说的来源。

据考察,《丛刊》中六篇小说应译自英文学习读本,分别是译自Chambers'sGraduatedReaders第五册的兰姆的《故乡》,译自TheNewCenturyFourthReader的李特的《良师》和古尔斯密的《贪》,译自Black’sGradedReadersForthReader的狄更斯的《星》和斯托夫人的《惩骄》,译自Cyr'sFifthReader的海尔的《无国之人》。由于英文学习读本的不同分册针对不同阶段的学生,周瘦鹃的译作集中在中学及以上学生采用的第四、第五册,颇符合他的情况。

周瘦鹃的小说经常在细节处和现实经验相符:小说《情弹》里,男主人公陈天梦参加了英文补习班,用的教材是《坎姆白司读本》第四册(《游戏杂志》第4期),这应当是作者本人熟悉的英文读本。而Chambers’sGraduatedReaders第五册里,就有兰姆的《故乡》(“TheNativeVillage”)。《丛刊》里的《故乡》其实节选自兰姆的小说RosamundGray的第16节,被读本编者加了一个“TheNativeVillage”的标题。

《良师》(“APracticalJoke”)和《贪》(“Whang,TheMiller”)的情况与《故乡》类似,都是编者节选自原文,然后自行取名,纳入读本。《良师》节录自查尔斯李特(CharlesReade)的TheKindlyJest,TheNewCenturyFourthReader的编者取名为“AGoodPracticalJoke”,与周瘦鹃所附的英文名仅一字之差。而且这个名字不见于他处,即使是此出版社的其他读本如LightstoLiterature:Revised.BookFour,也换成了原小说名。《贪》也被收录于此读本,节录自古尔斯密(OliverGoldsmith)《世界公民》(TheCitizenoftheWorld)中“FromLienChiAltangi,toHingpo,bythewayofMoscow”一节。编者取名为“Whang,TheMiller”,该名亦不见于他处,即使是此书1902年的修订本,也改成了“TheAvariciousMiller”。另有读本编入这一篇,如TheIdeal

CatholicLiteraryReaders:BookOne,但篇名为“TheDiscontentedMiller”。TheNewCenturyFourthReader中,还有周瘦鹃1910年改写成剧本的《弱女救兄记》的原本“TheSoldier’sReprieve”。

《星》(“AChild'sDreamofaStar”)和《惩骄》(“TheHistoryofTip-Top”)也应出自同一英文学习读本:Black’sGradedReadersForthReader。这两篇小说篇幅十分短小,而狄更斯和斯托夫人均以长篇小说闻名,并且周瘦鹃在刊登《星》后一周的文章里回忆那日“无意中却发见了却尔司狄根司的一篇短篇小说,名儿叫做一个《星》字”(《噫之尾声》,《礼

拜六》第67期),周瘦鹃阅读并翻译此读本的可能性较大。值得注意的是,《星》和《故乡》同时刊登于1915年第66期的《礼拜六》,取名为《世界思潮四之后二》,应该是同一时段从这些英文学习读本中翻译的。

《丛刊》中的《无国之人》(“TheManWithoutaCountry”)是节本,但这不是周瘦鹃自己从原小说节选的。他在《是为吾所有之祖国》一文中陈述:“美国爱国小说中之巨擘端推文豪海尔E.Hale氏《无国之人》,予尝译其节本刊入《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紫兰花片》第11期)。《小说丛谭》的《说觚》里亦谈及在西方小说里仅看到过两篇爱国小说,其中之一便是《无国之人》:“著者海尔氏E.Hale初无藉藉名,因此书而名大著……数年前予尝得其节本译之。”此篇小说应当出自Cyr'sFifthReader,此本的“TheManWithoutaCountry”题目下标明“删节本”,而且节选的段落和《无国之人》完全吻合。不仅如此,《丛刊》中的作家小传也与读本前的作家介绍完全对应,只是增加了TheCenturyCyclopediaofNames中的逝世日期而已。

多篇女鬼小说的由来

对中国译者来说,翻译英美的名家短篇小说汇编本是个便宜的选择,既免去搜罗购买的不便,又有作品质量上的保证。《丛刊》中的五篇也可能采自这一类名家小说汇编本。

可能出自Short-storyMasterpieces的是托尔斯泰的《宁人负我》(“ALongExile”)。此篇收在俄国卷,将托尔斯泰译成Tolstoi,和《丛刊》的托尔斯泰英文名一致。托尔斯泰这篇小说当时在英译本中有不同的名字,如“GodSeestheRight,ThoughHeBeSlowToSpeak”,“GodSeestheTruth,butWaits”和“TheLongExile”。周瘦鹃注明的英文原名是“ALongExile”,虽然和“TheLongExile”仅有一字之别,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译本。以《宁人负我》对照这两个译本的翻译痕迹和注释,确是前者无疑。“ALongExile”只可能有两个出处,一是前面说的Short-storyMasterpieces的卷三俄国卷,二是此汇编本编者主编的杂志Lippincott'sMonthlyMagazine,在出版前一年也进行了刊登。Short-storyMasterpieces共有四卷,鉴于周瘦鹃也翻译了卷一中的两篇小说:柯贝的“TheSubstitute”(《罪欤》,《小说大观》第9集)和莫泊桑的“Moonlight”(《月下》,《春声》第5集),汇编本的可能性较大。

因汇编本名作、佳作集中的特点,《丛刊》中存在不少多篇译文应当翻译自同一部汇编本的情况。读者翻开《丛刊》第一卷也许会觉得奇怪:英国小说浩如烟海,为什么周瘦鹃选择了那么多篇女鬼小说?笛福的《死后之相见》(“TheApparitionofMrs.Veal”)、乾姆司霍格的《鬼新娘》(“TheMysteriousBride”)、司各特的《古室鬼影》(“TheTapestriedChamber”)应当出自同一部小说汇编本:FamousGhoststoriesbyEnglishAuthors。这个鬼故事集收录了十一篇名家笔下的此类故事,第三篇是“TheTapestriedChamber;or,TheLadyintheSacque”,正文每页的页眉都写着“TheTapestriedChamber”,正是《古室鬼影》的英文名;第七篇是“TheMysteriousBride”,即《鬼新娘》;第八篇是“ATrueRelationoftheApparitionofOneMrs.VealTheNextDayAfterHerDeathtoOneMrs.BargraveatCanterburythe8thofSeptember1705”,页眉写的是“TheApparitionofMrs.Veal”,亦是《死后之相见》的英文名。可以作为佐证的是,《鬼新娘》此前刊登在《礼拜六》,《古室鬼影》刊登于《游戏杂志》,两者是同一年刊登的,翻译时间较近。

西班牙作家佛尔苔(A.P.Valdés)的《碧水双鸳》(“LoveByTheOcean”)是长篇小说TheMarquisofPefialta的选段,而1898年出版的二十卷本的TheInternationallibraryoffamousliterature的第19卷中,恰好有此选段。此外,《丛刊》的作家相片中,笛福、施退尔夫人、巴尔扎克、霍桑、左拉的图像,均与此汇编本收录的相片相符。考虑到是时周瘦鹃在中华书局编译所工作,再加之上海公立或私人图书馆丰富的藏书资源,他看到TheInternationallibraryoffamousliterature并加以利用,是极有可能的。

裁剪由心,缩译长篇

1925年7月,周瘦鹃出版了翻译小说集《心弦》,这本小说集最大的特点就是里面的十篇小说都是西方长篇小说的缩译,包括文学经典霍桑的《红字》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早在《丛刊》中,周瘦鹃就通过节选和缩译的方式,将长篇小说改写为短篇小说。

《红笑》节选自安特来夫的长篇小说TheRedLaugh。在收入丛刊前,1914年就已刊登在《游戏杂志》第10期。周瘦鹃除英文外并不会别的外语,而《红笑》的英译本在此之前只有一个版本:1905年出版、由AlexandraLinden翻译。根据一些特别的英译痕迹也能证明这个译本是底本,如《游戏杂志》的《红笑》和1926年《紫罗兰》第24期的《红笑》都以此开头:“呀,可怕啊,可怕啊,发痴咧”,这些词组正是此译本的独特顺序:“…Horrorandmadness”。AlexandraLinden还将摄氏度换算成华氏度“120°,140°,ormore”,对应着《红笑》中的“一百二十度呢?一百四十度呢?或者还不止这几度呢”。对照原文可知,周瘦鹃节译的是第一部分除了第五个片段外的另八个片段,以及第二部分的第一个片段。

《无可奈何花落去》则和《心弦》中诸篇相似,是对原作缩译的结果。《无可奈何花落去》缩译自斯达尔夫人的长篇小说Corinne,orItaly,小说1807年在法国出版,次年就翻译成英文,有多个版本。对比阅读可知,周瘦鹃略去了BookI“奥斯佛尔”的章节,直接从BookII“柯林娜在朱庇特神庙”的第一章译起,刚开始还是段落的节译,很快变成缩译,直到小说结尾。周瘦鹃剥除了原作更丰富的层面,如对文学、国族的思考,而只注目于柯林娜和奥斯佛尔之间的哀情,也体现了他将经典通俗化的取向。

将电影化为文字

周瘦鹃作为一个专业影迷,常去电影院看电影外,还订阅了英美的电影周刊。他更将自己的写作与之关联,有至少十余篇小说由电影改写,遑论数量众多的电影介绍和影评,如1919—1920年间在《申报·自由谈》连载的“影戏话”系列。当时电影院引进的欧美大片往往没有中文字幕,周瘦鹃会在观看后将情节写下来,刊登于报刊,以便再去看的人了解大意。他还替各大影院编辑电影特刊,翻译改编成电影的原著,小说亦曾被拍成电影。

《丛刊》里也有西方电影的痕迹:中卷都德的《阿兄》,改编自和原小说同名的电影LePetitChose。这是1912年拍摄的法国电影,导演是GeorgesMonca,演员有PierrePradier,HenriBosc和JeanKemm等,是一部黑白默片。

《阿兄》此前刊登于1914年的《礼拜六》第24期,作者识里如实陈述:“是篇予得之于影戏场者。本于法兰西与大仲马齐名之小说家挨尔芳士陶苔氏AlphonseDaudet之杰作LePetitChose……惜予未能得其原文,只得以影戏中所见笔之于书,挂一漏万,自弗能免,然其大意固未全失。”次年周瘦鹃刊登了都德《伤心之父》的译文,文末作家小传介绍到都德小说《小物事》LePetitChose时特意加了作者按:“予去年以影戏编成之小说《阿兄》即本此书。”他在1919年6月20日《申报·自由谈》的《影戏话》中历数自己看过的由名家小说改编而成的欧美电影,其中就有《小物事》。

根据电影情节创作并不只周瘦鹃一人,周瘦鹃改自电影的小说《呜呼……战》前有丁悚写的弁言,说和周瘦鹃共赴爱伦影戏园看电影归来后“以说部为请”,但周瘦鹃颇犹豫,“谓天笑先生亦将从事于此,雅弗欲导重复之诮”(《礼拜六》第33期),后来才被劝服。确实,包天笑根据同一部影片TheCurseofWar,创作了小说《情空》,刊登在《小说大观》第一集上。大约同时期,刘半农也曾将在维多利亚剧场中看到的喜剧写下来,和另一篇译文并置,取名《我矛我盾》,刊于《中华小说界》第3卷第1期。

将这样的电影改编小说放入翻译小说集,未免不类,但正显现了周瘦鹃笔下西方文学的驳杂和鲜活——在中西文化的交汇处,影像和文字,日常和文艺,通俗和典雅,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相通。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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