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梁漱溟和他的亲友们

今天是著名爱国民主人士梁漱溟先生逝世30周年纪念日。梁漱溟先生常说,“我一生中受两大问题的支配:一个是中国问题,再一个是人生问题。我一生几十年在这两大问题支配下而思想而活动——这就是我整整的一生”。“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是梁漱溟先生不懈为之努力奋斗的宿愿;“独立思考,表里如一”,则是先生一生最真实的写照。一代大师的成长历程是怎样的,他对年轻晚辈的期望又是什么?且听梁漱溟之孙梁钦宁的讲述。

梁漱溟(1893-1988)

“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梁漱溟和他的亲友们

梁钦宁|口述

于 洋 周 园 魏天凤|整理

我的祖父梁漱溟于1893年农历九月初九出生于北京安福胡同,就是现在的新华门马路对面、中央警卫局南侧的胡同。

祖父原名梁焕鼎,家有长兄名为梁焕鼐,下面还有两位妹妹。曾祖母是大理白族张氏,曾祖父名叫梁济,是清朝的内阁中书。祖父的祖父是山西永宁的知州,祖父的曾祖父也做过知县。因此,说祖父出生在官宦世家一点也不为过。

祖父的家族有蒙古族血统,是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第五子忽哥赤之后,可怎么又改姓梁了?元末朱元璋起兵,我们家这一支从云南辗转来到了河南汝阳(古称梁地),随即以地为姓,姓了梁姓,并开始与汉人通婚。河南汝阳梁家分成两支,一支定居于湖南湘潭,另一支定居在广西桂林。祖父的曾祖这辈科举中第,从此就在北方生活。

梁漱溟(前排居中者)与祖母、双亲、长兄及两个妹妹的合影

关注民生:“非替社会问题拼命到底不可”

祖父在上小学之前,梁济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开办家塾,指定教师教他《千字文》《百家姓》《地球韵言》等,并没有让他去读经。祖父虽然被尊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国学大师,但他幼年所接受的教育都是非常新式的,直到20岁才通读《论语》。

祖父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后,梁济就把他送到北京第一所新式小学堂——中西小学堂。这所小学在清朝末年就已经开始教授英文了,教学思想之新派非常难得。后来由于义和团的兴起等原因,祖父辗转换了四所小学。

小学毕业后,祖父又被送到北京的第一家新式中学——顺天中学堂,跟张申府、汤用彤成为同学。在新式思想的影响下,祖父14岁时就开始思考人生问题以及中国的社会问题。

祖父上中学的最后一年,班里来了一位名叫甄元熙的插班生,两人成为好朋友。祖父受父辈的影响偏向支持君主立宪制,而甄元熙作为一名革命党人则赞成共和制,他们经常交流、探讨、争论。而后祖父深受甄元熙影响转而赞成共和制,并在其介绍下加入了同盟会,开展秘密革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祖父说自己曾经“闹了些手枪、炸弹的把戏”。一次,他与同仁把手枪、炸弹存放在东四附近的一个小卖部,准备推翻清廷。但是没等他们动手,辛亥革命就胜利了。这一年祖父刚刚中学毕业。

上图为1919 年张申府(右一)、梁漱溟(右二)、李大钊(左二)、雷国能(左一)在北京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 的留影,下图为照片背面梁漱溟亲笔作的批注

在对待社会问题的态度上,对祖父产生深远影响的还有梁济的朋友们。彭翼仲是梁济的盟兄弟,也是儿女亲家。为了对社会进行启蒙教育,他开办了三种报纸:《中华报》《京话日报》《启蒙画报》。清朝末年有三种报纸,官报、洋报、民报,顾名思义,分别是官府、洋人、民间开办的报纸,彭翼仲就是民间办报的带头人。他办的报纸有一个特点,即使用的都是非常通俗易懂的文字,为的就是让老百姓都能够读懂。

办报纸是不赚钱的,彭翼仲为此而倾家荡产。梁济曾经借钱给他,还在日记中写道:虽然知道这钱是有借无还的,但依然要帮助他。

彭翼仲办报的宗旨是:报馆争的是公理,报纸是天下人说话的地方,刀放在脖子上也还是要说。他的报纸经常针砭时弊、揭露权贵的不法行径,因而得罪了清廷,后来就被封掉了,他则被发配去新疆十年。当时为他送行的人达千人之多,甚至有读者愿意背着行囊跟他去新疆。彭翼仲的这些行为,都对祖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1980年,祖父接受美国汉学家艾恺(Guy S.Alitto)长达一个月的采访后,整理出版《这个世界会好吗?》一书,书名源于梁济与祖父父子人生的最后一次对话。1918年11月3日,梁济在家中问了祖父一句话:“世界会好吗?”祖父一愣,沉吟片刻,答道:“会好的,相信一天天会往好里去的。”梁济说:“能好就好啊。”六天后,他便投北京静业湖而亡。他在遗书中写道:“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殉之,而后让国人共知国性乃立国之必要……我之死,非仅眷恋旧也,并将唤起新也。”

梁济、梁漱溟父子

清末民初,社会动荡,风气日下,所以梁济想通过他的死对社会有所警醒。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徐志摩、梁启超、傅斯年等人都对此事作出了积极中肯的评价。当然,梁济之死,受影响最大的就是祖父。他说:“父子最末一次说话,还说的是社会问题,自从先父见背之日起,因他给我的印象太深,事实上不容许我放松社会问题,非替社会问题拼命到底不可。”祖父直到93岁最后一次登上讲坛时仍说:“我是一个拼命干的人,我一生都在拼命干。干什么?就是中国的社会问题。”

执教北大:“吾曹不出如苍生何”

有传闻说祖父投考大学未果后,因得到蔡元培先生的赏识而执教北大,这是错误的。祖父中学毕业后并没有投考任何一所大学,而是跟着甄元熙到同盟会京津支部的民国报社工作。甄元熙任社长,孙炳文任总编辑,祖父任记者兼编辑。做记者需要用笔名,有一天祖父请孙炳文题写扇面,孙先生为他起了“漱溟”两个字做笔名。后来这一笔名越用越顺,从此以之行世,祖父的本名“焕鼎”反而被大家渐渐淡忘了。

1916年,梁漱溟写给蔡元培的信

1913年,报社进行了整改,祖父与孙炳文、甄元熙都离开了。1916年,祖父的表舅张耀曾出任段祺瑞内阁司法部总长,祖父受他邀请担任机要秘书,由此经常出入国会,结识第一任教育总长蔡元培曾经的副手范源濂。1917年1月4日晚,祖父经范引荐登门拜访蔡元培。寒暄过后,祖父拿出自己的旧作《究元决疑论》,想向他请教。没想到,蔡元培说:此文我已经在上海看过,写得很好。哲学是一门很重要的学科,我想请你出任北大的印度哲学讲师。祖父一愣,他并没有求职的想法,所以回答说一是现在有工作,二是自己是中学学历,没有任何的教学经验,恐怕不太适合。蔡元培说,我现在寻不到他人,你来北大可以不把自己当作老师,可以当作学生跟大家共同学习就好。祖父说他还担任机要秘书,一时脱不开身,蔡元培说:没关系,你可以请人代课。见年长自己25岁的前辈竟对自己这么关爱有加,祖父就答应了下来,先找了朋友代课。

1918年,北大哲学门毕业照。第一排右二为梁漱溟,右三为陈独秀,右四为蔡元培;第二排左四为冯友兰

当年6月,张勋复辟,辫子兵进京,祖父也回到了家中。他早在上中学时就经常在琉璃厂买佛经佛典自学,由此产生心向佛法的念头,故而从报社离职后又一头钻进了佛经佛典里。直至此时,祖父仍没有想过前往北大教书,而是准备前往湖南的一个庙里剃度出家。在去往湖南的路上,祖父看到沿途兵祸连连、民不聊生的惨状,于是放弃了出家之念,写下《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一文,转身回了北京。回京后不久,祖父便接到蔡元培再次邀请他担任北大印度哲学讲师的来信,随即前往北大执教。

和而不同:祖父与熊十力的友情

大家都知道祖父的性格是很执拗倔强的,但他也有非常包容豁达的一面。这点从他与熊十力之间的友情便可看出。

二人的相识相知颇有几分戏剧色彩。祖父曾在《究元决疑论》中指名道姓地斥责熊十力“此土凡夫熊升恒……愚昧无知”,因为熊先生在《庸言》杂志上发表文章,指责佛法让人流荡失守,毫无可取之处,而祖父心向佛法,所以熊先生的言行他深不以为然。不料1919年的夏天,祖父接到了熊先生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此文看过,骂我的话不错,我暑假准备来北京,可否一晤?”那时熊先生在天津南开中学任国文教师,假期来到北京就住在西四的广济寺。祖父随即登门拜访,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为终生好友。

他俩这对“好朋友”,确实非常与众不同。好朋友一般都是志同道合,他俩却恰恰相反,无论在生活习惯、脾气秉性还是思想理念上,都是大相径庭。祖父内敛深沉,熊先生外向狂放;祖父心向佛法,18岁就开始吃素,而熊先生每天都要吃肉。祖父说,熊先生吃鸡非常霸道,要吃就得吃一整只,别人不许“染指”一丝一毫,要吃得另叫。关于熊先生吃肉还有一个笑话。熊先生每天至少要吃半斤肉,有一天他觉得肉少,就把负责采购的薄蓬山叫了过来,问:你到底给我买了多少肉?薄蓬山说买的是半斤,没问题,熊先生就点点头。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熊先生还是觉得肉不够吃,又把薄叫过来,问他:你到底给我买了多少?薄说我看着称的,高高的,8两。旧时候半斤就是8两,但熊先生不识数,他觉得8两好像是比半斤多,从此以后就不再问了。

1927年,梁漱溟(左四)、熊十力(左三)等人在杭州灵隐寺

由于父辈的缘故,我父亲后来认了熊先生做干爹。1948年我父亲在清华大学学植物生物学,一次他去看望熊先生,熊先生留他吃饭,问他:“培宽,现在吃什么有营养?”我父亲就说,应该像西洋人那样喝牛奶,这样身体更强健;还要多补充维生素C,红辣椒里维生素C的含量很高。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又去看望熊先生,熊先生又留他吃饭,竟跟太太说:“培宽来了,给他拿牛奶下面条,红辣椒也给他准备好。”熊先生就是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人。

祖父曾回忆说,熊先生好辩论,而且好站着说话。那时候非常讲究,客人来了如果站着,那么主人也要陪着站。所以熊先生来了,祖父就很辛苦,要陪他从头站到尾。有时候,熊先生争论不过,还要打上两拳,然后骂一句“笨蛋”,扭身便走。祖父没少挨揍,但是他并不计较。观点不同也不妨碍两人是好朋友。

钱穆曾回忆,最夸张的一次是,他们听到熊先生跟著名作家废名在隔壁吵得不亦乐乎,熊先生本来在非常大声地说话,突然一下子就没声音了,他们就很奇怪,赶快到隔壁去。结果推门一看,哥俩儿在地上扭作一团,互相掐着脖子。大家赶快给拉开,没几天两人又和好如初了。

祖父对熊先生的评价是,熊先生才气横溢,是不守故常的人。祖父曾建议熊先生去南京支那内学院欧阳竟无那里去学唯识学,熊先生答应了,一学就是三年。后来祖父在北大也教唯识学,教着教着觉得自己学识不够,教不下去了,就跟蔡元培建议去请欧阳竟无的大弟子吕徵来教,蔡元培答应了。结果欧阳竟无先生不肯放他的大弟子走,祖父一筹莫展,后来一想,熊先生在这儿也学了三年了,就问他学得怎么样,熊先生拍拍胸脯说没问题,祖父就推荐他到北大教了唯识学。但是祖父没有想到,熊先生登上讲坛后,却是另辟一路,称作新唯识。

1924年,祖父主动离开北大,想到山东去按照自己的教育理念办教育。他跟熊先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熊先生说,你走我也走。就这样他们带着各自的学生,一同前往山东办学。当时熊先生的学生管我祖父叫漱师,我祖父的学生管熊先生叫真师,后来又叫力师。抗日战争期间,祖父还在重庆北碚专门为熊先生办了一间勉仁书院,里头只有一个讲师就是熊先生,学生们都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讲。

熊先生每出一书必先印送给祖父。他的观点祖父都不太赞成,认为他对先贤不恭,狂妄自大,但仍专门写了《读熊著各书书后》,一一加以点评,认为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朋友。二人的交往,堪称一段佳话。

家风开明,“君子行不言之教”

祖父回忆说,梁济给他的教育是非常新式的:让他自己主动去碰撞、去成长,而不是实时指导他这个该怎么做、那个该怎么做。祖父说,父亲给自己的教育无外就三点:第一是带他去看戏,给他讲戏里的故事;第二是带他上街购买日常的生活用品,了解人情世故;第三是教会他穿衣吃饭等生活基本常识。祖父说:“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与我母亲一样天生心地忠厚。”“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我最初的思想和做人,受父亲影响,亦就是这么一路(尚侠,认真,不超脱)。”

1988年5月,祖父接受人生最后一次采访。台湾《远见》杂志的记者问他:“您对台湾青年和大陆青年有什么嘱托?”祖父说:“要注重中国的传统文化。”沉吟片刻后又说道:“要顺应时代潮流。”

祖父对我们的教育也是这样,“君子行不言之教”,让你自己选择。当我们兄弟几个迈入青少年阶段,祖父专门买来一本书,亲自包了书皮、写了封面。那是一本1974年版的《生理卫生知识》,祖父写明:“《青春期卫生》,付钦元、钦东存读。”钦元是我的长兄,时年17岁;钦东是我的堂兄,时年14岁。祖父在书中还夹了一张便条:“此书可先粗看一遍,再细读之。粗看和细读均不妨从自己注意上选择地看或读,不必挨次序。随遍数增加,自然会慢慢地都全部通看了。收到此书后,钦东先送交钦元看。因在年齿上钦元最需要看此书,钦东可以后看。”

1974年,梁漱溟写给钦元、钦东的便条

与祖父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吃得比较咸,他吃得比较清淡,所以我经常当着他的面往自己的饭菜里倒酱油。祖父看着我的行为,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客厅做俯卧撑锻炼身体,祖父拿着一本绿皮书走了过来。那是一本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出版的讲日常生活小常识的书,为了让我找到他看的那一页,祖父还特意折了书角,并在题目上拿红笔勾勒了出来。到现在我还记得题目是《吃盐过多等于慢性自杀》。

不光是不好的事情不能太过,好的事情也不能太过。祖父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钦宁来信阅悉,甚好,古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为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俯仰无愧,此义亦由你父母给你讲明。我最近给钦东讲“不贪”,“不贪”是根本,一切贪皆从身体来。有心、有自觉,即有主宰,为身体之主,自然不贪。余无多嘱,祖父手字。

钦东贪什么?我祖父起夜看钦东熬夜看小说,第二天就写信给我讲:所有好的事情过了也是贪。

1985年,西方文化进入中国,对年轻人影响最深的就是迪斯科。这种欢快的节奏、奔放的舞姿非常吸引我,我花了10块钱,专门报了舞蹈班去学习。当时我在北大上学,助学金也就18块钱,那可是足够生活一个月的。投入这么大,我是上课好好学、回家认真练。有一天,我在家里的客厅正练着,看到祖父正好走来。那时候父辈们对于这类西方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还是有很多非议的,我突发奇想,拦住祖父问:“爷爷,您刚才看见我跳舞了吗?”祖父点点头。我追问:“您喜欢吗?”祖父扶了扶眼镜,莞尔一笑说道:“你喜欢就好。”那时祖父已经92岁了,他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以及他的宽容、包容,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本文根据北京市西城区第一图书馆“名人之后话名人”系列讲座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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