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董炳月:“文章为美术之一”——鲁迅早

有关鲁迅与美术的关系、鲁迅美术活动的研究、整理工作,至迟在鲁迅逝世的1936年就已经开始(1),而且长盛不衰,延续至今。参与其中的有与鲁迅关系密切的周作人、许寿裳、蔡元培,更有众多鲁迅研究者。尤其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鲁迅与中外美术的关系,鲁迅倡导的木刻运动,鲁迅的书法,乃至鲁迅搜集的汉画像,等等,均得到充分研究。不过,尽管如此,鲁迅留日时期美术意识的觉醒、鲁迅美术观的形成与演变这一本源性的问题却并未得到认真清理。这有碍于全面理解鲁迅的美术活动,并且有碍于重新认识鲁迅文学、全面把握鲁迅与明治日本文化的关系。笔者撰写本文,目的即在于从鲁迅留日时期美术意识的觉醒出发系统考察相关问题,在新的框架中重新认识鲁迅的文化活动及其某些作品。

本文载于《文学评论》双月刊2015年第4期,刊发时内容有缩减,本公号首次全文推送。

感谢作者董炳月授权文艺批评发表!

董炳月

一、青年鲁迅“美术”意识的自觉与美术实践

1905年,在仙台医专留学的鲁迅,受幻灯片上日军砍杀中国人、围观的中国人体格健壮却神情麻木这一图景的刺激,决定弃医从文、用文艺改造国民精神,并在1906年年初离开仙台回到东京。由于鲁迅后来成了“伟大的文学家”,因此“弃医从文”的“文”一般被理解为“文学”。但实际上这种理解是片面的。讨论这个问题,要回到鲁迅本人在《呐喊·自序》中的叙述。鲁迅说:

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中略]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东京的留学生很有学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业的,但没有人治文学和美术;(2)[后略。着重号为引用者所加]

这段叙述中有两点必须注意:一是将围观事件传达给鲁迅、触动鲁迅的媒介是“画片”即美术作品,而非文学;二是鲁迅所谓提倡“文艺运动”具体是指“治文学和美术”,即其“文艺”是由文学和美术二者构成。由此可见,鲁迅在幻灯片事件中获得的不仅是“文学”的自觉,并且是“美术”的自觉。而从“画片”(幻灯片)这一媒介来看,毋宁说“美术”的自觉更符合逻辑。

基于“美术”意识的自觉重新认识鲁迅“后仙台时期”(1906年3月离开仙台回到东京至1909年8月结束留学生活回国)的文艺活动,诸多与美术相关的问题便凸显出来——不仅文章论及美术问题,编译的图书之中也存在着美术要素。

此间鲁迅发表文章共五篇,按发表顺序依次是《人间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3),其中1907年撰写的《摩罗诗力说》与《科学史教篇》均谈及美术问题。

摩罗诗力说

《摩罗诗力说》第二节写及普鲁士抵抗拿破仑的战争,曰:“翌年,普鲁士帝威廉三世乃下令召国民成军,宣言为三事而战,曰自由正义祖国;英年之学生诗人美术家争赴之。”(4)这里“美术家”与“学生”、“诗人”一样成为论述对象,这也是“美术”一词最初出现在鲁迅的文章中。文章第三节开头部分更多论及美术,曰: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及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故其为效,益智不如史乘,诫人不如格言,致富不如工商,弋功名不如卒业之券。特世有文章,而人乃以几于具足。英人道覃(E.Dowden)有言曰,美术文章之桀出于世者,观诵而后,似无裨于人间者,往往有之。然吾人乐于观诵,如游巨浸,前临渺茫,浮游波际,游泳既已,神质悉移。(5)

“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一切美术之本质”这种表述,表明鲁迅在“纯文学”与“美术之本质”之间建立了同一性,“文章为美术之一”则意味着“文章”(文学)被鲁迅纳入“美术”的范畴。

不仅是在讨论“诗力”的《摩罗诗力说》中,在讨论西方自然科学发展史的《科学史教篇》中,鲁迅同样把目光投向了美术。《科学史教篇》是将“科学”置于与“艺文”(或曰“美艺”)的关系之中来讨论,而在“艺文”(“美艺”)之中美术占有一席之地。文章说:“所谓世界不直进,常曲折如螺旋,大波小波,起伏万状,进退久之而达水裔,盖诚言哉。且此又不独知识与道德为然也,即科学与美艺之关系亦然。欧洲中世,画事各有原则,迨科学进,又益以他因,而美术为之中落,迨复遵守,则挽近事耳。”在这段叙述的文脉中“美术”是“画事”的同义词,“美艺”一词的使用则表明鲁迅试图自创词汇以概括与“科学”相对的多种精神文化形态。文章最后指出:“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Shakespeare);不惟波尔,亦希画师如洛菲罗(Raphaelo);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诃芬(Beethoven);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Garlyle)。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6)这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名画家洛菲罗(拉斐尔)被列举出来,意味着鲁迅视美术为培养健全人性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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