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受过酷刑的人,对这个世界都不再会有故乡的感觉

埃默里对身体疼痛的描述真实得令人发颤,在其代表作《罪与罚的彼岸》中,他以自己切身经历过的集中营酷刑,来呈现时间也无法磨灭的痛苦——身体的疼痛不会随着酷刑的结束而消失;面对一个曾经绝对主宰他人的施暴者,我们如何再信任这个社会。

埃默里说:“当肩胛骨咯嘣作响、裂成碎片时,被折磨的人惊讶地发现,一切人们愿意叫作灵魂、精神、意识或者同一性的东西都被就此毁灭。”

我们不禁发问:灾难过后,死亡营幸存者如何真正生还?

托马斯·曼很久前在《魔山》中曾这样描述:人的身体越无望地忍受苦难,人就会变得越身体化。如果这话没错的话,那么折磨就是所有身体的狂欢中最可怕的。感染肺病的身体会在亢奋状态下狂欢,而被酷刑拷打就是死亡的仪式。

人们试图继续做出各种思辨。我们说,疼痛是我们的身体性可以想象的最高的攀升。也许它还是更多的东西,亦即死亡。没有任何逻辑上可通行的道路把我们引向死亡,但可以设想,通过疼痛,一条通向死亡、预感死亡的道路打通了。最终我们面对的这个等式:身体=疼痛=死亡,这个等式在我们的情况里可以再还原为这个假设:他人借以将我们彻底变成身体的酷刑消除了死亡的对立面,让我们可以体验真正的死亡。不过这个等式逃避了事实。对此我们只能对个人的体验表示歉意,而且必须补充:酷刑具有永不消弭的特点。谁遭受过酷刑,就一直在经受酷刑。酷刑无法磨灭地在他体内灼烧着,即便没有任何医学上可确证的客观痕迹时也是如此。酷刑经验的永续赋予被折磨的人进行思辨的飞跃的合法性,这种飞越并非必然是某种超越,而是可以提出某种有效性要求。

***

我一直在说被严刑拷打的人。不过也该说说那些施暴的人了。从前者到后者没有任何联系。现代警局里的刑罚不晓得任何复杂的神学命题,这在宗教法庭上是联结双方的东西:信仰在折磨的快乐和被折磨的痛苦中让双方合为一体。行刑手相信他们是在行使上帝的法律,因为他们在净化犯罪者的灵魂,被折磨的异端或者女巫完全不否认他有这一权利。一种恐怖的、颠倒的二合一状态产生了。而这在我们时代的酷刑中并不存在。行刑手对于被上刑的人只是一个他者,而作为一个他者,在这里我们要对他审视一番。

将我脱臼的双臂吊起,用皮鞭抽打我摇晃的身体的他者是谁?首先可以采取这样一个视角,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不过是变得粗野了的小市民和下级的行刑官。如果想要获得一个比关于“平庸的恶”观点更深入的看法,那么就有必要尽快抛开这一视角。他们是施虐狂吗?我有理由相信,在性心理病理学意义上他们不是,我相信在被盖世太保关押和在集中营里囚禁的两年间,我没有碰到一个这种意义上的施虐狂。但他们确实很像,如果我们不考虑性心理病理学,并尝试按照萨德侯爵的哲学范畴来评判这些行刑手。在其真正的词义上,施虐狂是一种疯狂的世界观,这不同于通行心理学教科书上的施虐狂,不同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所解释的施虐狂。所以这里要引用下法国人类学家乔治·巴塔耶,他曾深入思考过疯疯癫癫的萨德侯爵。我们也许会看到,折磨我的人处于施虐狂哲学的边缘,更甚者是,与其说国家社会主义在其整个范围内被刻上一种难以定义的“极权主义”的印记,不如说刻上了施虐狂的印记。

……

我在布伦东克遇着的小伙子们满足地抽着香烟,只要他们厌倦了用刑,肯定也会让老叔本华不受打扰。但他们为我准备的糟糕事一点也不平庸。如果人们完全愿意的话,可以说他们是迟钝的施刑官。但他们也不止于此,在他们严肃、紧张,并非因性虐待的快乐而肿胀,而是在通过谋杀实现自我的绷紧了的脸上可以看到这一点。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事情,这就是权力,是对精神和肉体的主宰,是无约束的自我的过度扩张。我也没有忘记有那么一刻,我对施加在我身上的折磨的主权回以一种可耻的崇拜。可以将人完全弄成肉体和死神呜咽的战利品的人难道不是一个神或者至少半个神吗?

***

思考几乎是一种巨大的惊讶。惊讶于人能经受得住,身体的骚乱没有立刻把它炸掉;额头还在那里,用绑起来的双手可以抹去上面的汗水;有眼睛,可以睁开和闭上;有嘴巴,显出通常的轮廓,现在也可以在镜子里看到。怎么样?自己问自己:这个曾经因为牙痛而对家人粗暴的人,可以吊在脱臼的双臂上继续活下去吗?这个手指被香烟微微熏黄,一整个小时都被坏心情围绕的人,在这里被人用皮鞭打得皮开肉绽,当一切都过去后,伤痛几乎难以察觉,这个人会继续活下去吗?惊讶的还有,那些按理只应与在小册子里申诉酷刑的人相关的事就这么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犯下谋杀的罪行,但它属于报道它的报纸;发生了飞机事故,但它只和因此丧失亲人的人相关;盖世太保动用酷刑,但这迄今都只是随便哪一个被摧残、随便哪一个在反法西斯大会上露出他的伤痕的人的事情。人们忽然自己就成了随便哪个人,这很难理解。这也是异化的一种方式。

如果要从酷刑的经历中保留一种不仅仅是噩梦的认识的话,那就是对一种巨大的惊讶和不能被任何后来的人际交流所弥补的在这个世界上的陌生感的认识。被折磨的人惊讶地体会到,在这个世界上有着作为绝对主宰的他人,在这样的人那里,主宰显示为施加苦难和毁灭的权力。行刑手对于牺牲品的主宰和以那些如我们所知的社会契约为基础施行的强力无关:它不是交通警察对行人、税务官对纳税人、上尉对少尉的权威,它也不是已近逝去的发号施令的酋长或国王的神圣主权,因为即便他们激起恐惧,他们也同时是信任的对象。国王在愤怒中会让人胆战心惊,但宽和起来也很仁慈,他的强力是一种统治。被折磨者在折磨者的权力主宰下痛苦呻吟,这种权力却无异于幸存者对那些被从这个世界赶入痛苦和死亡中的人的胜利,毫无限制的胜利。

让·埃默里

对在酷刑中毫无限制地贯行自我决断的他人的惊讶,对人自身可以变成的样子——肉体与死亡——的惊讶。当肩胛骨咯嘣作响、裂成碎片时,被折磨的人惊讶地发现,一切人们愿意叫作灵魂、精神、意识或者同一性的东西都被就此毁灭,但不会仅止于此。生命是脆弱的,这点他一直知道,生命会像莎士比亚说的那样,“用一根针就可以结束”。但是把活着的人就这样弄成一团肉块,把生命拱手交给死亡去掠夺,这只有在酷刑中才能体会到。

《罪与罚的彼岸》

副标题:一个被施暴者的克难尝试

三辉书系丨埃默里作品

[奥地利] 让·埃默里 著

三辉图书/鹭江出版社

ISBN : 9787545914573

已上市

书写一份超越问责与救赎的人性诊断

购买《罪与罚的彼岸》

编辑 | 弓背蚁

发表评论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验证码:

相关文章

推荐文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