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过了,本应在端午节前写关于三闾大夫的文章,才能蹭些热度。但我正是在端午节时,才有所感悟,所以只能送上一份迟到的粽子了。
先秦时代的人物,除了纵横天下,叱诧风云的诸子百家。也就屈原为后世千百年所怀念。但时至今天,估计大多数人怀念屈原的原因是因为他老人家的忌日有粽子吃,有假放,有加班费拿。但屈原本人想不到自己能给两千多年后的人施加怎样的影响。屈原之所以被人铭记,全因一篇《离骚》。
一个人的形象,高、矮、胖、瘦、美、丑,可以很直观的被看到,也能被人模仿。但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独一无二,深不可测,妙不可言的。“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但屈子的《离骚》,让两千年来的人们,都能一窥其内心世界。
读《离骚》,读到的是一片丹心。楚国王族是“帝高阳之苗裔”,颛顼的后代,华夏正统。鬻熊的后代,来到南蛮之地,经过数百年的不懈努力,建立了广大、辉煌的楚国。屈子时代,楚国无论是经济、文化、还是军事,都是当时的强国。屈氏又是王族支脉。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他出身没有理由不爱国。当然,如果他不爱国,也可以有不爱的理由,一两百年前,有个和他身份差不多的人,带着外国军队,灭了楚国,那人叫伍子胥。但伍子胥是怀着家恨。而屈子,怀的是赤诚之心。
若非是商鞅变法建立了一个疯狂的战争机器,楚国没什么忌惮的。魏国虽强,但处于诸雄中间,先是东征西战,南伐北讨。但一强难敌众手,魏国被群殴了,东败西丧,南辱于楚。而魏国变法强国的主持者吴起,也因不擅政斗而逃到楚国。并且在楚国也主持了变法。可惜楚国不同于魏国,魏国是新兴国家,没什么历史负担,君强臣弱,所以能雷厉风行的变法。而楚国早过了那个阶段,是一个外无强敌,内有一大群世袭荫封贵族的国家。这样的国家,歌舞升平是常事,有几个人会考虑楚国有什么危机?虽然不久前吴国在“楚奸”的带领下差点灭国,但,不是被打跑了嘛。而且,吴国早亡了。楚悼王找来吴起搞什么变法,完全是杞人忧天,没事瞎折腾。庆幸的是,楚悼王及时死了,吴起也死了,楚国又是以前的楚国,谁也动不了我的奶酪,呃,不对,东方的贵族不吃奶酪,吃肉。
但现在,屈原,原本是肉食者中的一员,却也看到了楚悼王所看到的,想到了吴起所想的。也要变法,又要动大家碗里的肉,这事有商量吗?没的。所以,还是从朝堂上下来吧,外面大好河山等着你去游玩呢。于是,左徒变成了三闾大夫,政治家变成了诗人。屈子首开“国家不幸诗家幸”的先河。
一个不关心政治的诗人,不是好诗人。处江湖之远的屈子,看到了怀王怒而兴师,大败于秦的惨剧。又看到了怀王放走张仪的胡涂。彼时,于情于理,屈子必定生恨。但这种恨,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拂袖而去的恨,而是怒其不争的恨。恨君王昏庸,谗臣当道;恨郑声之乱雅乐,利口之覆邦家。既然众人皆睡我独醒,那我更应该多做为。因为,这是我的祖国。“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种恨,由爱而生,若不爱,便不恨。爱之深,恨之切。恨,又化为力量,于是,屈子又回到朝堂,忠谏君王,智斗谗臣。
然而,愚者之所以愚,就在于他认识不到自己的愚,也分辨不了别人的智。于是,怀王又被骗了。骗到秦国,再也没回来。确切的说,是再也没活着回来。三百年前,楚成王在会盟时拘捕了讲究仁义忠信的宋襄公,以此要挟宋国。如今,秦王如法炮制,会盟时挟持了讲究仁义的楚怀王,以此要挟楚国。
历史的车轮在转,楚人是该庆幸,还是该悲痛?庆幸于怀王身死不辱国,纵然客死仇敌之手,也没割一寸土地。有此君王,国之幸也。悲痛于楚国受此大辱,君国一体,君之辱,即国之辱也。此时,纠结的不仅仅是屈子,而是整个楚国。于是发出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举国誓言。而屈子更纠结于:他早已预见到今天,也曾努力的扭转时势,从锐意变法那天,从忠谏怀王那天,他做了最大的努力,但,什么都没来的及改变。而且,新王登位,屈子被彻底的赶出了朝堂。
悲乎,“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于是,屈子写下《离骚》,转身离去。
行路难,我今归。江湖远,庙堂巍。马怀哀,仆夫悲。国将倾,社稷危。奏九歌,幽兰佩。长嗟兮,江泮谁?离骚恨,千载悲。
从此,当文人愤慨时,必痛饮读《骚》。
屈子悲哀的走了,但楚国还要继续面对暴秦。似乎整个朝堂都在掩耳盗铃。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忧的是当君王的那个人吗?非也,怀王已死,楚国也有了新王。但屈子的忧更深了,因为他有一种预感:社稷将倾,宗庙不存。而朝堂上,却是一群碌碌之人。“世溷浊而莫余知兮”,自己一心报国,却遭放逐。眼看天地将崩,自己却无能为力。“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只能凄凉离去。
“肉食者鄙。”三百年前,鲁人曹刿一句看似无意的话,竟成了至理名言,也许每人对它的理解不同,但都可以拿它来鄙视一下权贵。屈子内心一定多次重复过这句话,但与曹刿不同,屈原自己也是肉食者。只是,他是一位清醒的肉食者,他的做为,只是希望大家吃肉吃的更长久些、更安心些。却被鄙者认为要拿走他们碗中的肉。鄙者之所以鄙,也就在于此。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生于南国的屈原,切实践行了孔子的话。似乎他就是两百年前,那位歌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楚狂。“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世不容我,我就特立独行吧。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屈子走的很洒脱,以致后来的历史中,许多人都想模仿他离去的背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不知道几百年后的五柳先生是否有意效法屈子。而千年后的青莲居士,则明显是在效法屈子,“人生在意不称意,明朝散髪弄扁舟。”而苏东坡戴帽子要比别人高出一截,似乎亦有偷师屈子之嫌。但屈子是不可超越的,因为他不仅写诗,还在思考宇宙。“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遭遇放逐,刚好可以闲下心来思考天地,思考宇宙,思考比楚国更大的世界。屈子若活在现代,一定是位天文爱好者,一定游走世界各地去仰望星尘大海。
然而,“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对宇宙的思考,只是暂时掩盖了心内的悲伤。朝堂上尽为俗人,自己愿效法伯夷、叔齐,不与他们为伍。可是楚国却被俗人们左右。“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千年后,范文正公写下这千古名言时,不知内心是否在缅怀屈子。虽处江湖之远,但屈子的灵魂,一直在朝堂上,“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在放逐十九年后,屈子终于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郢都被攻陷,秦军斩杀楚军三十五万。郢都,楚国宗庙所在,是在放逐的七千多个日夜里,魂牵梦绕的地方。如今,郢都没了,屈子的魂便失去了归宿。“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于是,他走向一条江边。他的身影,千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人跟随。唐末的司空图,宋末的文天祥,明末的史可法…… 虽方式不同,但他们都归着对故国的思念而去。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
清风明月一缕梦,越尽关山向故都。
不知两千多年前那个端阳日夜晚,是否有一缕魂魄向着残破的郢都废墟飞去……
“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这首诗的作者估计没到过汩罗江畔,因为,汩罗江是向西流的。它起源于今天的江西,向西进入湖南,注入洞庭湖。
万事万物,总有几个异类搅动乾坤,才会发生些故事,否则,若皆千篇一律,便了无生趣。所有的影视、小说,剧情皆如此。汩罗江是河流中的异类;屈子是肉食者中的异类。不知屈子是否特意选择了汩罗江,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屈原,就没这么多人知道汩罗江。一个人能成就一条江,在历史上是鲜有的事。而汩罗江的水,也成就了屈子。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屈子之所以被人铭记,很大原因在于这条江水对其灵魂的洗涤、升华。不久前,北方中原,同样一位不得志的老人,到处跟肉食者们讲啥叫“浩然之气”,但中原的肉食者们同样鄙,没能领悟。不知屈子生前是否见过这位老人,没错,他就是孟子。即便二人没见过面,想必亦有神交。孟子讲:浩然之气塞于天地。而屈子入江后,灵魂真的充塞于天地。至此后,千年不衰。粽米入江,龙舟竞渡。有人说这不是源自屈子,但至少这些因屈子而被铭记、传承。两千多年了,如今,孔子、孟子、老子都没有专属的假日,而屈子却有,这还不够吗?
有汩罗江在,有龙舟在,有粽香在。人们便能感受到屈子的灵魂、孟子的浩然之气。当范文正公为岳阳楼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时,一定感受到了这股气息。因为,汩罗江的水注入洞庭,就流淌在岳阳楼外。
千百年来,粽米供养着江龙,龙舟寄予着缅怀。而汩罗江的水,亦将千古川流不息。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作者简介:徐俊生,字彦卿。民间儒学者。大学理工科毕业。少年喜读历史、唐诗宋词。从事读经教育工作多年,熟读儒家、道家等传统经典、诸子书籍等。并研习传统礼仪,着有《华夏礼义》一书。长期策划、主持国内各地祭孔释奠大典、祭祖仪式、传统汉式婚礼、冠礼等礼仪活动。曾应邀参加央视《开心学国学》、深圳卫视《印象端午》等媒体活动。曾应邀参加第三、四、五届北戴河国学论坛。电视剧《将军在上》礼仪指导。擅长传统礼仪主持、讲解,儒学经典讲解,中国古代史等。
治学思想:以理为基,以儒为本。以史为鉴,以时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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