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5),新的一年在开始时便暗潮汹涌。正月里,武则天一病就是大半月,在这期间,没有大臣能够见到她,就连李显和李旦想要问安,都得不到她的允许。在这期间,她的身边只有张氏兄弟。崔玄暐上书说:“陛下龙体欠安,太子、相王孝顺仁义。都可以伺候汤药。希望陛下不要令异姓者出入禁中,以防万一。”武则天表示她很感激崔玄暐的心意,但之后又一切如故,她依然只愿意见张氏兄弟。
朝廷上也开始有各种传闻,有人怀疑武则天已经一病不起,被二张软禁。更多人担心二张如今“挟天子”,恐怕会冒充武则天颁布圣旨,做危害太子或相王之事。武则天不出现在朝堂,大臣们无心办公,每天都在试图打听禁中的消息。而张柬之则认为时机已到,他开始多方联络朝廷官员,很快就有太子右庶子崔玄暐、司刑少卿袁恕己、司刑少卿桓彦范、中台右丞敬晖表示支持张柬之的决定,他们决定发动政变诛杀二张,正位中宫。
事情隐秘而有步骤地进行着,五个人躲过二张、诸武的耳目,偷偷争取朝臣们的支持。这是一支既有文臣也有武将的政变队伍,而且,他们还取得了太子李显的同意。李显虽然当了太子,却依然度日如年,不知母亲何时会心血来潮,再次废掉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与二张已经结下梁子,就算他忍痛不与他们争执儿子、女儿的死,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原来太子李显的长子李重润,李重润的妹妹永泰郡主,驸马武延基,三个人在一起聊天,可能是说二张的不是,二张的亲信听到了这些话,把这些话告诉了二张,二张把这些话告诉了武则天,武则天非常恼怒,立刻逼迫这三个人自杀。这在朝野中引起了巨大震动,大臣纷纷上书武则天,要求保全三人性命,可最终三人还是死了。所以太子李显也不得不决定除掉二张。
这个秘密计划也有相王李旦的参与,袁恕己就是相王府的人手。李旦仍然保持着稳妥的作风,他支持哥哥的决定,但并不亲身出现,一来是为了不抢未来皇帝的风头,二来是为了不得罪未来的皇帝。他知道这件事若不成功,他与李显性命堪忧,少不得要叮嘱袁恕己小心行事。他本人则在相王府一直留意事情的进程。
正月二十二这一天,张柬之决定开始行动。张柬之知道想要带兵进入皇家内院,必须拉拢守卫城门的将领,于是他找到守卫玄武门的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开门见山地问:“李将军,你能有今日威赫的地位,究竟是谁的赏赐?”武人性直,不由得流泪说:“是先帝。”张柬之正色说:“李将军,如今先帝仅余的二子被两个小人威胁,现在是你对先帝尽忠的时候了!”李多祚说:“只要对国家有利,我顾不得自己的身家性命,大人你随便吩咐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众人整装待发,却发现最关键的人物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这个人就是太子李显。这些年李显被母亲吓破了胆,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危险,害怕这件事失败连累到自己。何况,母亲又没废掉他,如今已经老迈,眼看就要入土,自己为什么还要蹚这浑水?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冒险,干脆关起自家的门。
张柬之等人带着兵马集合在玄武门前,却不见太子的影子,大为着急。此事有太子可谓光复国本,无太子则是犯上作乱,李显不来,他们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张柬之命李多柞、李湛和李显的女婿都尉王同皎一齐去东宫,劝李显尽快来玄武门。
王同皎首先进了东宫,见岳父在厅里唉声叹气,犹豫不决,上前一步说:“殿下,先帝将皇位传于您,没想到殿下却被幽禁长达二十三年,这件事人神共愤。如今,北门的宰相、大臣和南衙的将军、士兵想要诛杀佞臣,光复李氏社稷,这个时候您怎么能犹豫不决?”李显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诛杀佞臣当然是应该的,但如今圣上正在养病,我们怎么能惊动她老人家?不如大家从长计议,想个更妥当的办法?”
外面的李湛听得急了,他知道发动政变必须争分夺秒,若被二张的耳目察觉此事,他们各个死无葬身之地。他忍不住进去对李显说:“殿下,诸将以身家性命对您尽忠,殿下怎么狠心看着我们事败被屠戮?若殿下执意不去,那请殿下亲自到外面和士兵们解释吧!”李显胆子最小,听李湛语带威胁。又想外面的士兵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他临时变卦,这些士兵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恐怕要先杀了他泄愤。想来想去,李显一跺脚,出门跨上了自己的马,在将士们的保护下直奔玄武门。
张柬之等人也在玄武门前遇到了麻烦。一个叫田归道的殿中监正带着一队士兵巡视。见张柬之等人来势汹汹,不肯放他们入内。张柬之等人反复劝说田归道,田归道不是听不明白道理,但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他说:“职责所在,我不能放你们入内!”正在僵持不已,李显骑马到了近前,田归道见太子也参与了这次行动,这才肯相信张柬之等人并非有异心。田归进为人忠信,既想归政于太子,又不愿背叛武则天,所以,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军队袖手旁观,并不加入这次行动。
一行人带着五百人马冲向武则天所在迎仙宫。张氏兄弟还来不及抵抗,就死在了士兵们的乱刀之下。张柬之等人带着李显,直接走进了武则天的寝殿长生殿,武则天已经听说有人犯上作乱,此时冷静地看向这些“犯上作乱”的大臣。会有这种事,她并不觉得意外,权力场上的争斗瞬息万变。昨日的亲信转眼就会变为敌人,正因为如此,她才那样步步为营,防范身边的每一个人。
女皇与诸臣、士兵对视片刻,才开口问:“犯上作乱的人是谁?”
张柬之从容上前,说道:“张易之、张昌宗谋反,臣等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将他们诛杀。惊动了陛下,真是罪该万死。”
武则天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太子,说:“原来是你这小子。张家兄弟已死,你可以回东宫了。”李显一向不敢违背母亲,听了这句话,还真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众臣大惊,桓彦范立刻说:“陛下,太子怎么能回东宫?太子年长,早该继承皇位。陛下请听臣一句良言,如今天下民心久思李氏,请陛下将皇位传给太子,以顺民心。”
武则天却不言语,继续环视着她的大臣。她一眼就看到了李湛,不由得冷笑一声说:“你不是李义府的儿子吗?我待你父子不薄,真没想到会有今天。”一句话说得李湛无言以对。武则天继续看去,看到了崔玄暐,她不怒反笑,说道:“其他的人都是被旁人推荐为官,崔玄暐你是联亲自提拔的人才,你也混在他们之中吗?”崔玄暐身正言明,朗声说:“这正是我报答陛下提拔之恩!”武则天当然知道他的个性,再不言语。
她太了解权力的真相,知遇之恩、君臣之情、母子之情,都不过如此。正因为她早就明白,才能常年立于不败之地。她没有抗议,没有叫喊,没有责骂,没有表态,只是翻过身,继续睡了下去。在她人生的最后一次斗争中,她因为衰老,因为疾病,因为轻率,因为耽于享乐,才会疏于防范,才会被人抓到机会,她只能束手就擒。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猎人,而命运这张网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所有事都编织得合情合理。
她不是一个普通女人,此时也只能拿出一个杰出女人的风度,来应对所有的风云突变。她知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到了尽头,接下来,她将以失败者的身份接受胜利者的幽禁,直到老死的一天,她抬了抬自己的胳膊,一种沉滞的、熟悉的疼痛,她知道那一天并不遥远。
而胜利者们也在为如何重振朝纲陷入争论。要废掉武则天规定的国号、官职、纪年、文字只需李显一张圣旨,但还有个问题令众臣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如何处置武氏家族?
张柬之的意见是鲜明的,他认为斩草必须除根,不能留下祸患;而武氏家族的成员们此时完全不去想如何“营救”被软禁的武则天,反而顺风转舵,开始颂扬李显,并不断提起他们多年来对李显并无苛刻之处,倘若他们对李显有加害之心,这些年有多少机会?李显是个老实人,听了这些话信以为真,完全忘记了武家人不加害他,只是因为他不是个威胁。李显又想起母亲希望李家人和武家人能够融洽相处,更不愿为难武家人。
而且,也不是所有大臣都反对诸武,他们认为武则天已经失势,诸武即使活着,也不过是丧家之犬,不足为虑。于是,武家人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大臣们听到这件事怒气冲天,有些人攥紧紧拳头,指甲扎进肉里流出鲜血。张柬之叹息道:“我之所以没有直接杀掉诸武,就是想要把这个机会留给皇上,以昭他的威名,谁想到会这样?现在大势已去,我们做什么都没用了。”
李显对帮助他复位的大臣们感恩戴德,将张柬之封为汉阳王、崔玄暐封为博陵王、桓彦范封扶阳王、袁恕己封南阳王、敬晖为平阳王。一时间,他们成了朝廷上的红人。朝邑尉武强刘幽求是个聪明人,他对桓彦范、敬晖说:“诸公听我一言,朝廷上武三思尚存,他会让诸公死无葬身之地,若你们不能早一点遏制他们,早晚会招致祸患。”而张柬之等人或认为大势已去,或认为以自己此时的地位,不会轻易被加害,并不听从这个建议。
敬晖没能除掉诸武,倒是想起那日事态紧急,殿中监田归道执意不肯放行,险些耽误大事;而且这个人显然不肯附和他们,想必怀有异心。于是,他请李显诛杀此人。田归道不服气,为此据理力争,李显事事喜欢求个平安,不愿多加杀戮,于是将田归道免官。后来,李显认为田归道为人忠心,又将他召回大内为官。
刘幽求所料半点不错。诸武很快巴结上李显的皇后韦氏,又一次气焰熏天。诸武深恨张柬之等人夺了武则天的江山,想尽办法陷害他们,没多久,这五个大功臣被流放。张柬之气愤而死;崔玄暐不明不白地死在流放地;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也在流放地被害死。袁恕己的遭遇最惨,他先被诸武派去的人逼疯,才被活活打死。
而复位的中宗李显也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从此过上平安喜乐的帝王生活。他的皇后和诸武勾结,将朝政弄得乌烟瘴气;她的女儿安乐公主也经常仗着宠爱干涉朝政;他的儿子李重俊造反杀掉诸武;最后,韦皇后竟然也想模仿武则天做皇帝,和女儿一起害死了李显。这对母女又被李旦的儿子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联手诛杀;而武则天最喜欢的太平公主,也因为弄权被李隆基杀掉……李旦登上王位,不久传位给李隆基,也许在武则天的故事里,只有李旦是那个安然而退的人。
那时候武则天已经入土,看不到也听不到这走马灯似的后续故事。但她也许早就知道,她虽然不是最后的胜利者,别人也不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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