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馗在民间就是一袭红袍的形象 ◎陈益
昆曲演出史中有一段关于戏衣的公案。《长生殿 · 哭像》一折,演唐明皇祭奠杨玉环,满场皆用红衣。传奇作者洪昇对此非常不满,批评道:" 是书义取崇雅,情在写真,近唱演家改换有必不可从者……其《哭像》折,以哭题名,如礼之凶奠,非吉祭也。今满场皆用红衣,则情事乖违,不但明皇钟情不能写出,而阿监宫娥泣涕皆不称矣。"
这种以红代白的做法,其实是戏班子为迎合民间 " 忌白 " 习俗而作出的更改。惟红色能避邪禳灾,所以专事捉鬼的钟馗,先穿黑官衣,后换大红吉服,鬓边还插一支红石榴花。闺门旦例服大红色,《琵琶记 · 称庆》中赵五娘的红素褶子、《风筝误 · 后亲》中柳夫人的红蟒、《烂柯山 · 痴梦》中崔氏穿黑素褶子,梦中叠加红霞帔(仍露出左边黑袖),被称为 " 两件半红衣 "。闺门旦服饰中素淡清雅的茄色、湖色,是近代以来的发展。
中国的服饰文化,历来偏重于冠帽、衣裳和鞋履。服饰不仅是人的身份高低的标志,也是其思想性格的体现。对于被誉为 " 百戏之祖 " 昆曲的戏衣尤其如此。昆曲服饰渊源于汉民族宽松飘逸的袍服、深衣、霞帔。从历代流传的戏曲图案可以看出,很多角色的戏衣,接近明人的日常服饰。我想,昆曲音乐中含有唐代宫廷雅乐的基因,戏衣也应该有霓裳羽衣的性征。水磨腔委婉悠长,含蓄优雅,且歌且舞,风动裙袂中,含眸凝睇间,自然蕴涵无限风情。
这些年来,随着昆曲热逐渐升温,以此为元素开发文化产品,从动漫、工艺品、食品、文具到服装首饰,令不少人趋之若鹜。最近看到央视的一档节目,设计师别出心裁,将昆曲理念借助于锦缎、苏绣,制作运动服装。有评委大声激赞:昆曲的韵味被发掘了出来,使之不仅是明代的时尚,也成为今天的时尚。却也有评委毫不犹豫地批评,这打破了和谐与平衡,不伦不类,选择面料也不专业。
昆曲元素究竟是什么?昆曲元素如何融入今天的生活?戏衣还是 " 衣戏 "?这关乎昆曲本质,绝不是一个美字所能概括。如今,不管在哪里,一旦提起昆曲,总是《游园 · 惊梦》,总是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好像再也没有别的曲目。连耄耋老人、髫年稚童也卿卿我我,这已几近恶俗,怕是汤显祖听见了也会捶胸顿足的。昆曲之所以成为全人类的 " 非物质文化遗产 ",是因为能在舞台上还原元明时期社会生态,以典型、凝练、完美的艺术程式表现那个年代的生活特征,且永续薪传。戏衣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昆曲艺术情趣、文化涵养、角色性格的外化,它的内核必定是有深度有格调的,在面料上嵌入脸谱、手势甚至戏院的图案岂能替代?
换言之,昆曲本是雅静的艺术。行内人士历来主张不能有 " 烟火气 ",讲究闲雅清俊,情正言婉,绝不会强硬地让人的视听感官产生刺激性满足。在婉顺柔美的渲染中,在含蓄蕴藉的表达中,产生润物细无声的艺术效果。它的服饰,尤其是旦角的服饰,必然像是云影月光水色,淡雅清丽,飘逸轻柔。即便生角,也常常借助水袖表达情感。然而,一位昆曲界的前辈学者告诉我,昆曲角色的行头,和其它剧种不一样,几乎都是用苎麻布做成的。浆洗好以后,方方正正摆在衣箱里。到了码头,演员拿出来穿在身上,折痕依旧清清楚楚。这种来自市井的素朴,很有骨力。
俗不抑雅,俗不伤雅,以静见动,以静制动,这是昆曲表演的原则。显然,光彩夺目的戏衣只能出现在舞台上,穿着去打棒球,就未免太滑稽了。拼凑成运动服,无非源于急功近利,东施效颦。但在我们的周围,生吞活剥硬贴标签的,又何止是所谓昆曲现代服饰呢?
昆曲犹如一个满腹经纶的长者,经历了太多风雨沧桑,若想指望她青春焕发,生意盎然,无疑是虚妄的。但她能提供足够多的生活经验,光是非同凡响的气质便足以照亮你的眼眸,引你跨入艺术的殿堂,你所要做的,就是从她那里获得教益,不断开辟自己的创意之路,而绝不是掣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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