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做官是宋朝读书人比较单一的就业方向,进馆、入阁、点翰林、当学士(宋朝置“史馆”、“秘阁”、“资政殿”等,分掌图书经籍和编修国史等事务,通称馆阁),便成了他们的人生理想,也成了他们事业上成功与否的标志。在宋朝,一个才子,尤其是天下公认的才子,如果没能进馆入阁,那是要被惋惜和讥笑的,大诗人梅尧臣就是如此。
梅尧臣出身于官宦之家,从小爱好诗歌,《宋史》说他:“工为诗,以深远古淡为意,间出奇巧”,给予了精准的评价。他一反宋初西昆体诗歌表面的浮艳和内容的空洞,注重平淡、含蓄、深远,给北宋诗坛带来一股清新之风。不过,有才的人不一定都能考上进士,正如史学家唐德刚先生所说:“帝制时代考科举,原是十考九不取的。屡考不取,才是正常现象;考取了才是反常和意外。”所以,尽管梅尧臣“工为诗”,有才名,但他在科考道路上却坎坷崎岖,屡试不第,最后,他只好“拼爹”,通过父辈的功劳荫补入仕,授太庙斋郎、河南县(隶属河南府)主簿。
这个小官开头运气不错,刚出道就遇到了好领导钱惟演。宋仁宗天圣年间(1023—1032年),钱惟演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任西京(今河南洛阳市)留守,称“使相”,与宰相平级。钱惟演是朝中大臣,身份高贵,但他更懂得尊重人才,提携后进,堪称伯乐。他曾对当时在洛阳任职的部下梅尧臣、欧阳修、尹洙等一批青年才俊给予过许多帮助,尤其对梅尧臣和欧阳修,更是高看一眼,厚爱一筹,经常与他们诗酒唱和,切磋技艺,又在同僚中广为延誉,“到处逢人说项斯”,梅尧臣、欧阳修因此被世人并称为“梅欧”,名满天下。上至宫廷,下至闾巷,到处传诵梅尧臣的诗歌,甚至在西南少数民族的衣服上,都织有他的《春雪诗》,可见他的影响之广。
只是,他这个小官在钱惟演眼里是人才,在民间有诗名,但在朝廷,却既无政声,又无能名,朝廷始终没有把他当成干才。在洛阳任满以后的岁月里,他还到江西、浙江、陕西等多地任职,历任县令、监税、监仓等职,一干就是三十年。像他这样文名显赫,又经过多地任职、多岗位锻炼的,老在区区末吏的岗位上徘徊不前,颇为少见的。很多士大夫认为,像梅尧臣这样的大才子,不进馆入阁,真是枉费其才,纷纷为其抱屈,嘉佑元年(1056),翰林学士赵概等十余人甚至联名向宋仁宗推荐梅尧臣。
在大家的惋惜、褒扬以及轮番推荐之下,宋仁宗决定面试一下这个闻名天下的诗人,一试,果然才华出众,便赐他进士出身,出任国子监直讲,后任尚书都官员外郎。然而,这个员外郎仍旧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散官闲职,副宰相石中立就曾打趣说,员外郎还不如皇宫里一个天天有肉吃的狮子,“园外狼(员外郎)不如园中狮”,可见其地位之低。更让人遗憾的是,梅尧臣在都官员外郎任上没几天,便撒手人寰,阖然而逝了。追悼会上,人们唏嘘不已,有同僚甚至仍替他抱屈道:“赢得儿童叫夫子,可怜名位祗都官。”(宋代赵与虤《娱书堂诗话》)
不过,梅尧臣对自己的仕途通达与否,似乎并没有过高的期望值。嘉佑年间,宋仁宗征召他编修《新唐书》。接到皇帝的征召之后,他对妻子刁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好动的猴子,被塞进布袋,该多难受?表达了他颇不情愿的心态。知夫莫若妻,刁氏的回答更直接:“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世界上谁见到过能爬上竹竿的鲇鱼呢?注定官运不畅,仕途不通。
这说明,对于做官,梅尧臣有自知之明。事实也是如此,大凡诗文写得好的,在政治上便有其天生弱智的一面。因为真正的好诗文,都是个性、坦诚、率真的表达,而政治却讲究妥协、利益、折中,与写诗有其对立或不协调的一面。所以,文人治国,诗人从政,常常不是幼稚到可笑,便会狂妄到自大,幼稚处不讲科学,狂妄时没有理性,往往把国家引向歧途或灾难的深渊,像之前的南唐李煜,之后的宋徽宗赵佶,莫不如此。
梅尧臣在基层工作三十年,很少在意自己的官运,每天履行职责,按部就班,工作之余,吟诗作赋,不亦乐乎。据宋代孙升的《孙公谈圃》说,梅尧臣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游山玩水,无时无刻不吟咏。他随身携一贮放纸张笔砚的“算袋”,有时灵感一来,即使座有贵宾他也不顾,兀自离开,从“算袋”中取出纸笔,奋笔疾书。有人偷看他的纸片,发现上面书写的都是诗歌,或一联,或一句。而以后,这些苦吟得来的断章,便成为了梅尧臣诗歌中的警句、绝对、神来之笔。梅尧臣的名头不是随随便便得来的,那是日日夜夜、念兹在兹、心无旁鹜、专心致志的结果。
大文豪欧阳修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但他对梅尧臣却心悦诚服,“自以为不及”,还以“穷而后工”对其人其诗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是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艰辛造就了梅尧臣和他旷世绝代的诗歌,可谓一语中的。对于奔竟于途的人,官运通达,或许是好事,但对于诗人来说,官运不通,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多一个明心见性诗人,总比多一个碌碌无为的庸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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