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征明: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文艺小清新

01

“身无长物”,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字眼儿。

在古时,饭能吃进嘴里,衣服能穿在身上,饿不坏,也冻不着。家里有几口人,就有几副碗筷,有几张床,就有几套铺盖,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多不少,刚刚好。物什没有富余,更谈不上讲究,吃饱穿暖就是人生巅峰。

但温饱之后奔小康,奔的不就是这些“长物”么。拍拍滚圆的肚皮,披上呢子大衣,是时候琢磨琢磨,必需品之外还有没有其它追求。

长物志 明 文震亨

02

说起“长物”先生,历史书里当真没这么一号。

因为他对吃喝玩儿乐太在行,又对身外余物太向往,还写了一本儿《长物志》,教儿子孙子奔小康。一时兴起,我就胡乱扣了个帽子,管他叫“长物”先生。

此人姓文,名震亨,字启美,明末苏州人氏。诗文书画,山水园林,样样门儿清。搁在今天,名片儿上得印一大堆头衔,外带各种学家。

什么?不认识?

别急,热烈欢迎一下他的曾祖父,咱们的老熟人,文徵明。没错儿,就是那个经常和唐伯虎一块儿拍戏的文大才子。

有人说,文徵明是文天祥的后代。电视剧里的段子,你也敢信?

可从他开始,往后数四代,人人当官儿,个个儿有才。这事儿,必须是真的。

文徵明画像

兰亭集序(局部) 文徵明

大儿子文彭,二儿子文嘉,工诗文,擅书画,还是篆刻圈儿里一等一的高手。

孙子文元发,画儿画的不赖,官儿做的也不小。干到正五品同知,也算是封疆大吏。

请注意,文氏家族最猛的人来了。文元发的长子,文震亨的亲哥哥,文震孟。自打二十来岁中了举人,连考九次会试,愣是没过了。谁承想,第十回,年近五十的文大爷一竿子捅到底,成了明朝第八十二个状元郎。后来官拜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给文家的列祖列宗,挣足了脸面。

除了当大官儿中状元,还有一件事儿,能让他吹上好几辈子。四十七岁,买下了姑苏城内一处闲置的园林。没扩充土地,没加建房屋,只是稍作修葺整理,便有了如今的世界文化遗产,苏州“艺圃”。

崇祯九年,文震孟罢官返苏,当年秋天在此逝世,把园子留给了弟弟文震亨。

03

书归正传,回过头来说说咱们这位“长物”先生。

生在文府,是他的造化,更是他的幸福。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甭操心,要什么有什么。家族基因又实在太强大,读书做诗,写字画画儿,这是基本操作,想不会都不行。

要我说,女娲娘娘把他捏出来,就是为了让他鼓捣鼓捣,那些和生计没什么关系的“身外余物”。瞧瞧《长物志》第五卷里,文震亨对书画收藏的要求。

“故有收藏而未能识鉴,识鉴而不善阅玩,阅玩而不能装褫,装褫而不能铨次,皆非能真蓄书画者……所藏必有晋、唐、宋、元名迹,乃称博古……”

能鉴别,会赏玩,懂装裱,知品次。手里没几套古本真迹,您都算不上入门儿。照这么折腾,平头百姓哪个吃得消。可对文家二少爷来说,这事儿很正常,家里有的是。

文震亨在《快雪时晴帖》上的题跋

王羲之写过一幅《快雪时晴帖》,地球人都知道。知道归知道,正儿八经捧在手里,端到眼前,仔细瞧过的没几个。以前挂在乾隆皇帝的书房里,如今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想看一眼,不大容易。

文公子不仅看了,还抄起笔墨,在上面写了一段儿题跋,结尾工工整整八字落款,“吴郡雁门文震亨记”。

这个,厉害了。

首先得有本事看得着,其次字儿得写的足够好。要是敢歪七扭八地糊上几笔,不被当时的文人墨客打残,也得被儿孙后代的唾沫星子淹死。机缘如此,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文震亨的行书

04

既然是“长物”,而不是“常物”,这物件儿使的多不多,用的久不久,压根儿不考虑。要紧的是看着喜不喜欢,瞧着痛不痛快。

“琴为古乐,虽不能操,亦须壁悬一床。”

按文震亨的意思,琴是古乐器,是好东西,就算您手指头不分溜儿,弹出来不好听,在墙上挂一把琴,欣赏欣赏也是要的。这么说来,文公子不会弹琴?

会弹,而且弹的不是一般的好,搁在今天,估计乐队组了,唱片也出了。

前面说过,他的亲哥哥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儿。其实,在崇祯年间,文震亨也曾入朝做了中书舍人,官儿不大,可好歹也是国家公务员。

只不过,这官儿不是考试考来的,而是因为“琴书名达禁中”。说白了,因为琴弹的太好,所以受到了总统接见,还留在总统府当差。

作为专业选手,家伙什绝对不能马虎。

琴得讲究。

年代久远,漆光退尽,纹如梅花,黯如乌木,声音清朗而不低沉,才算好琴。

放琴的台子也得讲究。

什么紫檀镶边儿,什么水晶台面,大俗特俗,统统都不要。只需小几一张,长超琴身一尺,阔有琴宽三倍,高二尺八寸,最朴实,最雅致。

弹琴的地方儿更得讲究。

楼阁的下层很合适,上有木板封闭,声音聚而不散。可如果能在乔松修竹旁,找到岩洞一处,或者石室一间,那简直,太完美。

05

“长物”,繁复多样,变幻庞杂。得有一个小世界,把这些零散的身外之物,一件一件,妥妥帖帖地装进去,捏在一起。在中国人的文化里,这个小世界叫作“园林”。

文震亨很幸福,因为他的家族世代遗传着一条“园林染色体”。

太爷爷文徵明是拙政园的重要设计者,退休之后给自己造了个“玉磬山房”,在此终老。

“兰雪斋”,“云驭阁”,“衡山草堂”,都是老爸文元发的手笔。

哥哥文震孟买下了“艺圃”,留存至今。

而他自己,在苏州有三个园子,最有名的是“香草垞”,世人赞其:“水木清华,房栊窈窕。”

苏州艺圃

“园林”这个小世界,精神无限自由,审美却高度统一。大到一间房舍,一处楼阁,小到一毫笔墨,一枝花朵,皆是主人心意的向往。

住的要“清雅”,穿的要“娴雅”,吃的要“精雅”,用的要“高雅”。室庐“宁古无时”,庭除“自然古色”,台阶“愈高愈古”,花木“虬枝古干”。

“雅”和“古”,在《长物志》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变着法儿的折腾了好几百遍。因为这俩字儿,就是文震亨的命根子。可正是这俩字儿,让他的幸福,慢慢儿变成了孤独。

06

摸着良心说,晚明的文人里,我最喜欢的不是这位“长物”先生。我更喜欢李渔,更喜欢张岱。

李渔更市井,更接地气儿。(详见 李渔:一个放飞自我的骚浪老大爷)

张岱更潇洒,更赶时髦儿。(详见 张岱:明清国民老公,高配版“王思聪+高晓松”)

和他们比起来,文震亨是个老正经,也是个老顽固。就像一块儿糖,甜是真甜,可甜得有点儿发腻了。

他觉着白玉兰高洁,所以爱得不行,凤仙花低俗,瞧也懒得瞧上一眼。最高贵者,必以松为首,而木槿,则是花中最贱。玫瑰,枝嫩刺多,不雅,花色艳丽,太俗。居然还有人把玫瑰种在田里,用来卖钱,简直,大俗特俗。

在所有鸟雀里,文震亨最爱“鹤”。照理说,“野鹤”配“闲云”,“梅妻”伴“鹤子”。自然的,本来的,才是最美的。可咱文公子出了个高招儿,饿着。

饥饿的鹤受了吃食的诱惑,上下起舞,左右翻飞,唳声清扬,标格俊美。只为了一个字儿,雅!

松梅双鹤图 清 沈铨

字看代,画看派,这是文氏审美的指导思想。

一幅书法往那一摆,甭管是什么字体,也不问是谁的手笔,先探一探来龙去脉,断一断是哪朝哪代。六朝不及晋魏,宋元不及隋唐。新的不如旧的好,古的总比今的妙。

至于绘画,更是风雅之事。要的是师出有门,纯重雅正。那些太粗放的,太豪迈的,荒诞离奇的,牛鬼蛇神的,统统都走开,一个也别来。

颠过来倒过去,还是没离了“雅”和“古”这俩字儿。钻到了牛角尖儿里,越走越没路,越想越孤独。

文震亨对高低雅俗的成见有点儿迂腐,厚古薄今的观念老朽而顽固。为了不俗而不俗,为了尚古而尚古。着迷了,过头了。

云山策杖图 明 文震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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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元年,也是顺治二年。清军南下的铁骑,一脚踹开了苏州城的大门,撂下一句狠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文震亨的回答也很到位,脑袋拿走,爷的辫子谁也不准碰。扭头儿,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就要找文家的列祖列宗报到去。

家里人七手八脚把他捞上岸,好容易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六天,水不喝,饭不吃,留下一堆身外余物,和一本儿《长物志》,飘然西去。

“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在顾炎武看来,晚明的文人都是同一副臭德性,平时不给力,临了儿瞎节义。

要我说,文震亨的死,是为了报国,也是因为孤独。琢磨了一辈子“长物”,念叨了几十年“雅”和“古”。跟身边儿的文化人还说不明白呢,更甭提那些骑着马,挥着刀,喝着酸奶,嚼着肉干儿的野蛮人了。

没人懂你,也玩儿不到一起。干脆,拜拜了您嘞。

“长物”先生文震亨

跟这儿啰嗦了一大堆,不是为了吹捧谁,更不是为了糟践谁。只希望,下回提起姓文的人,除了文徵明,您还能记起他有个重孙子,叫文震亨。就行了。

清朝末年留学剑桥的陈之藩先生说过:“许多许多的历史,才可以培养一点点传统,许多许多的传统,才可以培养一点点文化。”

别急,慢慢儿来。

文字编辑:vivi

图文编辑:SHVista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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