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对变法的阵营中,他是唯一一个让王安石尊敬到愧服的人

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接受御史中丞吕公著的推荐,提拔程颢为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里行,官职低者任监察御史,加“里行”)。

监察御史是言官,其职责是规劝皇帝、纠察百官。然而对于士大夫来说,纠察百官好说,但规劝皇帝却是门“技术活”。不提吧?职责所在。提吧,皇帝脸上无光,万一生点意见、来点态度,这帽子都说不定难保。所以,很多监察御史履职,或碍于情面,或担心权威,或害怕打击,往往形式重于内容,走走过场,不过让皇帝表现一下纳谏的姿态而已,至于纳不纳、纳什么、怎么纳,不予深究。但程颢任御史,却执拗、较真,他常常像老师对待学生一样,以诲人不倦的态度,把那些“正心窒欲、求贤育材”之言,“防未萌之欲,及勿轻天下士”之劝,絮絮叨叨地在宋神宗面前数落,不厌其烦。问题是他不厌其烦,那些侍从却大厌其烦,有一天午餐时间都过了,程颢还在一二三,宋神宗饥肠辘辘,又不好明言,这时,侍从便正色对程颢说:“御史不知上未食乎?”皇帝还没吃午饭呢!这时,程颢才只好依依不舍地退了出来。

程颢在京任御史期间,恰逢宋神宗安排王安石在全国推行“熙宁变法”,作为御史,必然会在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改革中有着自己鲜明的姿态。当时,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宋神宗委以大权,凡与改革有关的政策研究、机构调整、法令推行等,皆由王安石全权负责,甚至干部任命这样的大事,也由他根据改革需要便宜施行。而王安石忧心于大宋王朝的经济衰落、士气萎靡、军备薄弱,他以超常的勇气和胆识宣传改革,以矫枉过正的态度推行改革,甚至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真是石破天惊,这种态度在以祖先崇拜和农耕经济为基础的传统社会中,无异于离经叛道。所以,“熙宁变法”一经铺开,便立刻激起众多士大夫的反对。

在北宋士大夫之间,即使是反对变法者,反对的程度和态度也不尽相同。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翰林学士范镇、御史中丞吕诲等人对新法明确表示反对,其中司马光最为激烈,他曾对宋神宗说:“臣之于王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司马光《弹奏王安石表》)司马光对王安石,真是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程颢作为反对者阵营中的一员,态度上却温和敦厚多了。所以,王安石作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对程颢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尊敬,尽管王比程还年长十一岁。王安石与大臣们讨论变法事宜,大家思想上不通,王安石声色俱厉,暴跳如雷,就要摘人家的“帽子”。恰巧程颢受命前来议事,听后不慌不忙地劝王安石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宋史•程颢传》)如果是其他人,王安石又要大发雷霆了,但他是程颢,所以“安石为之愧屈”,羞愧而屈服了。

程颢说话做事,有理有节,不动真气,但他反对变法的态度却是一贯的,丝毫没有改变。他任御史期间,多次上书宋神宗,指出不可变法的理由。见劝说无效,便最后说了一句:“自古兴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谓不可而能有成者。”意思是反对者太多,总有反对的理由,天下没有反对者过多而能成功的改革,他以支持和反对改革人数的多寡来预测改革的成败,这倒与当时其他士大夫以王安石的长相批评他、以王安石的品格贬低他稍有不同,不过程颢这一反对的理由,倒也确实一语成谶。之后,程颢打了个辞职报告,请求解职外调。王安石虽然对程颢反对变法的坚定态度感到失望,但在反对变法的阵容中,程颢依然是王安石最尊敬的人。见程颢去意已决,王安石推荐他为提点京西刑狱,主管京西路各州的刑狱监察,没有降,反而升。程颢认为这个任命“恩典过颁”,死活不答应,坚决推辞,王安石又推荐他为签书镇宁军判官,程颢才卷起铺盖赴任。

变法的对错、长短、好坏姑且不论,程颢在变法中的表现却的确温柔敦厚,休休有容,颇见君子之风,无怪乎刚烈火爆如王安石者,都对他如此尊敬。

宋代地方一级的行政区划包括州、府、军、监四种,程颢去的镇宁军,便是其中之一。各地设有知州、通判作为正副长官,签书判官是幕职官,全称为签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书判官”或“签判”,辅助长官处理政务。

虽为一介幕府属官,人微言轻,但在面对国家大事和百姓安危之时,程颢依然勇于挑重担,敢作敢为。当时,内臣程昉受命治理黄河,征用澶州厢兵(承担各种杂役的军队)八百人,夜以继日,督工甚急。当时正值严冬,大雪不止,寒风刺骨,厢兵们饥寒交迫,不堪忍受,纷纷逃归澶州。澶州的行政官员们赶紧磋商,是大开城门让他们回来,还是堵在城外拒绝呢?因为程昉是皇帝派来的治河官,让厢兵进来,无异于同程昉过不去、同治河过不去、同朝廷过不去,如同袒护逃犯一般,要担政治责任的。因此,拒开城门成了绝大多数人的意见。只有程颢说:“厢兵冒死逃归,拒之门外,必然引发事变。不如开门放入,好生安抚。如果程昉怪罪,我来担责。”征得大家的同意后,程颢赶到城门口,亲自打开城门,与厢兵对话,约定三日后复役,才把他们放归澶州城。三日后,体力和精神得到恢复的八百士卒,果然如期赶赴治河工地。他这一力排众议的举动,挽救了八百士卒的生命,足见他的胆识、魄力与担当精神。

熙宁四年夏天,澶州连降暴雨,河水猛涨,黄河曹村段堤岸因不够牢固而决堤,农田、村庄眼看就要淹没,百姓的生命财产遭到严重威胁。紧急情况之下,程颢对澶州知州刘涣临危请命说:“请让我率人前去抢险,即使用身子去堵,也一定要把它堵住!”刘涣深为感动,立即把澶州城内的厢兵悉数调拨给程颢,还将将印郑重交付于他。有同僚说水势太急,人力去堵,不过是徒劳罢了。但程颢却不为这些“风凉话”所动,迅速调配堵河物资,携兵火速赶到决口之处,整队训话,激励士卒,派精干而又素知水性的士卒,从堤两边泅水填堵,经过几天几夜的连续奋战,决口终于被堵住,堤垸内百姓的生命财产得到了保护。

在镇宁军之后,程颢还任过扶沟(今河南扶沟县)知县、奉议郎、宗正寺丞之类的小官,虽然政绩不俗,然而再未得到过朝廷的重任,大材一直不得施展。程颢之所以一辈子仕途不顺,与当时的政治环境是有关系的。他正好干事的盛年时期,适逢“熙宁变法”,改革者力图振兴,希望通过改革来挽救国家颓势、民族危亡,但程颢反对变法的态度一直坚决。一个人才华的施展,也需要天时地利,天时不合,地利不顺,纵有大材,也无用武之地,不是被时局所困,就是被潮流所掩,得不到更好发挥的能臣干吏,也不单单程颢一人。不过,程颢与一般士大夫不同的是,他纵然做小官也能做出大成绩,看他在那些县、州所做的工作,真有一种“若烹小鲜”的自如,丝毫不失其大政治家的智慧、胆识和风范,这是值得许多仍在抱怨怀才不遇者好好学习的。

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程颢逝世,终年54岁。他逝世后,宰相文彦博为题其墓碑,送他“明道先生”四个大字。程颐在《明道先生墓表》评价他:“使圣人之道焕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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