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庚子十一月，高宗帝命两淮巡盐御史伊龄阿在扬州设词曲局审订戏曲。其名为“修改”，实旨在“饬查”。据此，因“违碍”“关涉本朝文字”检查剔出的曲目达一千余种，部分曲本则被销毁，九百七十九种古今杂剧、传奇等得以保存、流传。本次审查曲剧，既有积极的正面功效，也存在着值得重视的负面影响。

清廷饬查曲剧的时代背景

十八世纪的清代中叶乾隆时期，全国政局稳定，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国力雄富。编纂《四库全书》而征求民间藏书、查缴违禁图书和随后审查演戏剧本等，就是践行其国策的明显体现。

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特开设“四库全书馆”，始进行编纂《四库全书》浩大文化工程。为此高宗下令征集天下藏书，同时施行奖励政策。民间藏家一时踊跃献书，以江浙地区为多。其中扬州盐商、名士马曰琯后人所献藏书为进献者之冠，被采用的书目达到七百七十六种。嗣后《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内阁奉上谕：“今阅进到各家书目，其最多者，如浙江之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两淮之马裕四家，为数至五六七百种，皆其累世弆（jǔ，音“举”，意为收藏，保藏——编者注）藏，子孙克守其业，甚可嘉尚……着赏《古今图书集成》各一部，以为好古之劝。”

故该丛书编纂，一方面“是古典文化成熟的征象，也包含着文化大总结的意蕴”，堪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但另一方面，据有关资料表明，被“全毁的书就有二千四百三十三种，被抽毁的有四百零二种；而收入《四库全书》的为三千四百七十种”。“破坏的图书总量占编撰图书总量的3/4强，这是对古代文化的大破坏。”（见明光《扬州戏剧文化史论》）于是，因编纂《四库全书》而将征用民间藏书与搜缴违禁图书并举，后者更演变成各地检查、落实图书政策的过程和必然措施。特别是在乾隆三十九年（1774）以后，征求民间藏书遂一变而为厉行查缴。此亦成为乾隆四十五年（1780）十一月肇始，清朝最高统治者乾隆帝下诏饬查戏曲剧本的前奏曲和时代背景。

乾隆帝诏令彻查演戏曲本

由编纂《四库全书》发展为查禁天下违禁图书，清统治者进而意识到戏曲剧本中也有违碍字句等问题，而将饬查曲剧排上大事日程，予以高度重视。苏州、扬州等地，是饬查曲剧的重点地区。先是在扬州成立了办公机构词曲局，后又遵旨出台了查办戏曲章程。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中言：“乾隆丁酉，巡盐御史伊龄阿奉旨于扬州设局修改曲剧。”“丁酉”为乾隆四十二年（1777）系记错，应为四十五年庚子十一月。“修改”实是“饬查”。该局负责者自然是时任两淮巡盐御史（盐政）伊龄阿；不久伊龄阿调任粤省，新任两淮盐政图明阿接任（乾隆四十六年）。据《画舫录》等记载，伊龄阿聘请扬州贡生黄文旸、江宁诸生（官广东盐场大使）李经任总校，监生凌廷堪、程枚、陈治和拔贡生荆汝为任分校，淮北分司张辅、经历查建珮、板浦场大使汤惟镜等88人为委员。

遵照上谕，苏州织造全德、两淮盐政伊龄阿分别在苏、扬两地主持删改剧本并呈报朝廷。但实际上只设词曲局在扬州一体饬查，苏州未设立相应机构，仅配合、协助进行查缴工作，凡苏州地域勘出曲本一并转交两淮盐政斟酌妥办，如总校之一黄文旸说自己“兼总校苏州织造进呈词曲”。个中主要原因既在于扬州一带文化兴旺发达，为南方戏曲表演中心，民间戏剧刊本多出，是演员和戏剧作家最为集中的城市之一，又基于苏州织造全德不懂汉文，皇帝不放心。乾隆特地明示：“恐交伊（你）查办，未能妥协，所有苏州一带应查禁者，并著伊龄阿帮同办理。”

两淮盐政伊龄阿钦奉御旨查办戏曲违碍之处，于乾隆四十六年正月内，将删改抽掣之《精忠记》等五种曲本具奏呈进。二月二十九日奉到乾隆朱批：“此事不必行之过当，交图明阿、全德等妥为之。钦此。”因伊龄阿已调任粤省，新任两淮盐政图明阿即于三月初二日具折《奏为遵旨酌拟查办戏曲章程事》，乾隆御批：“好，知道了。此亦正人心之一端，但不可过于滋扰耳。”

鉴于图明阿在此后查办违碍剧本过程中存在过当行为，乾隆帝及时下诏，予以斥责，并重申要求全德、图明阿切实“遵照前旨”妥办。

可见，乾隆帝自始至终高度重视并掌控饬查曲剧工作，确保此项决策贯彻执行畅通无阻。

首先在多次谕旨中明确和重申审查戏曲剧本的章程与具体做法。章程规定：曲剧必须删改处，为明季国初之事，关涉本朝字句、损害清廷形象者和搬演南宋、金朝故事失实者两种。当然在上谕明示外，尚有扮演本朝服式、所称封号语涉荒唐者与情节乖谬者等。具体做法：据剧本情况分别对待，和编纂《四库全书》基本相同。1.删改抽撤较多，要缮写清本，原本粘上签条，点明违碍之处，与清本一并恭呈御览。其余曲本或一部中存在一二处情节乖谬，也应照此办理。2.个别字句违碍，斟酌改正，于原本原处粘签恭呈。3.原奉例禁之剧并剧本情节荒诞秽杂、词曲冗赘芜漫等不值得修改者，随见随地销毁。4.其他无关紧要曲本不必一例删改进呈。

其次，在饬查曲剧过程中，清统治者十分重视地方经办官员对政策的领会和把握。乾隆屡次强调“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不可过于滋扰”“不得过当致滋烦扰”；针对两淮盐政图明阿等负责官员，在经办中审查过当、无端扩展而过于滋扰，乃至所呈相关曲本“装璜致滋糜费”等偏差、不足，即敕书切实督责，饬令纠正，以保证此项决策贯彻始终和审查曲剧工作扎实、稳妥地推进。而乾隆帝所以一再下达审查剧本“但须不动声色，不可稍涉张皇”等谕旨，要求具体操作体现严格的政策性，还出于“不许改戏的办事机构借故生事，骚扰百姓和戏班，影响正常戏剧演出”和“害怕民心浮动”等用意、目的。至于为了审改曲剧的需要，考虑合乎剧本曲牌与曲词的音律规范，词曲局安排了筝师乐工予以配合，则不在朝廷特定任务中作专门规定。

需要指出的是，审查剧本和地域范围等后来出现了不容忽视的扩大化趋势。在饬查开始以来，原两淮盐政伊龄阿认为除苏、扬外，凡戏剧盛行之地都应检查。乾隆接到奏报，“著将伊龄阿原折钞寄各督抚阅看，一体留心查察。”据此证明，最初查察的剧本，主要为元明以来刊行而流传在苏、扬一代的杂剧、传奇等雅部剧本，以后则逐步扩大范围，地域涉及南方各省，剧本又扩展到花部，且由查缴有关剧本顺理成章推进到查禁戏班相关演出。斯举在江西得到推行。

审查曲剧的时效与影响

考察本次在扬设局饬查演戏曲本的工作持续一年余时间。设立于乾隆四十五年冬的扬州词曲局，奉命删改审订古今曲剧，聚集了近百人参与，审查工作当于四十六年春开始，结束于四十七年秋。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曰“历经图思阿并伊公两任，凡四年事竣”，其“四年”显然记错，“图思阿”亦为“图明阿”之误。

鉴于饬查后的剧本没有结集刊行，已无法确知最终审查、删改多少剧本及如何审改。总校之一黄文旸在工作结束后，思编撰一部二十卷的《曲海》，然此书至今未见，当拟编未果，其仅成的《曲海总目》一卷也已亡佚，幸存载于《扬州画舫录》卷五。有学者认为，“至少该1013种剧本是经检查、抽撤、修改后得到认可，可以流传的。”另有一千余种曲剧被视为“违碍”“关涉本朝文字”被剔出。究竟实有多少不被认可甚或被销毁者已无法具体统计，当然这也反映一年多时间审查曲剧的功效是可观的。而经笔者反复核实并辨证，《画舫录》卷五转载有误。黄文旸《曲海总目》实际考曲剧九百七十九种（《画舫录》多载三十四种）。作为古代戏曲目录学的重要典籍，《曲海总目》是现今仅见审查剧本工作唯一留存的文字硕果。

总观乾隆帝诏令饬查演戏曲本的决策，得到较为理想的贯彻执行，取得了明显的成效。尽管通过的剧本未结集出版，但至少九百七十九种之明清杂剧、传奇等曲剧经严格审查得以“绿灯”准行和流传就是明证。如：元杂剧《汉宫秋》《黄粱梦》《窦娥冤》《望江亭》《救风尘》《梧桐雨》《墙头马上》《倩女离魂》《王粲登楼》《柳毅传书》《赵氏孤儿》《西厢记》等；南戏《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杀狗记》等；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明杂剧《桃花人面》《英雄成败》《女状元》《雌木兰》《游五湖》《春波影》《易水寒》《虬髯翁》《太和记》《郁轮袍》等；明传奇《双忠记》《精忠记》《宝剑记》《千金记》《桃符》《义侠》《鸾鎞》《红拂》《清风亭》《白练裙》《鸣凤记》《玉镜台》《万事足》《新灌园》《传灯录》等；清杂剧《续离骚》《清平调》《买花钱》《浮西施》《铁氏女》《蔡文姬》《钿盒奇缘》《四弦秋》等；清传奇《扬州梦》《瑞玉》《秣陵春》《一捧雪》《人兽关》《占花魁》《琥珀匙》《党人碑》《十五贯》《凰求凤》《巧团圆》《长生殿》《雪中人》《芙蓉楼》《满床笏》《旗亭记》《梦中缘》《玉尺楼》《石榴记》《白罗衫》等。其中不乏社会影响较大的优秀曲剧、名作乃至传世杰作。而相当部分敷演明季国初之事或演绎宋金故事“关涉本朝”有碍观瞻的剧本，被删改、抽撤或查禁。一些所谓情节乖谬、词曲芜漫、语涉荒诞无稽的曲剧则亦被删削处理，或予以就地销毁。

此外，时在名城扬州设局审校曲本，从一侧面进一步表明其戏曲文化的繁荣昌盛和全国戏剧表演中心之一的突出地位。一年余的审剧工作又集中了一批戏曲研究人才，他们开展的诸多研究和乐工实践及其交流活动，无疑促进了扬州戏曲文化事业的丰富与发展。

诚然，必须指出，乾隆帝主宰的审查曲剧之决策和施行负面影响，也是不容置疑和忽视的。从总体上看，饬查演戏曲本延续了清廷编纂《四库全书》收缴与查禁图书的政策，同样凸显了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基本性质，展现出清统治者维持高压态势的狰狞面目。被视为“违碍”而被剔出或“毁于一炬”难以统计的众多曲剧中，肯定仍有不少能够传留后世的佳作，甚至是精品杰作。此在今人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著作中可见其大略。清初著名戏曲作家孔尚任的传奇《桃花扇》被“剔出”即典型例证之一。清康熙间洪昇传奇《长生殿》与孔氏《桃花扇》齐名，时人并称“南洪北孔”。但《桃花扇》皆不载于已佚黄文旸《曲海总目》和焦循《曲考》。虽然该剧并不反清，主因当是这部借侯方域、李香君“离合之情”抒发深沉“兴亡之感”的名剧，剧情涉及明清变局，而被清廷作为“违碍”之作剔出。此自然也与校曲者的个人爱好有关。分校曲之一、著名经学家凌廷堪就崇《长》而贬《桃》，其褒贬亦应多少身受饬查戏剧的封建政治标准影响所致。本次审剧固对当时苏、扬一带的戏剧班社演出带来不可小觑的负面影响。乾隆四十八年（1783）十一月，艺人戏班所刻石《翼宿神祠碑》上就有反映：“近奉厘正乐曲之命，凡害道伤义者有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