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诡谲的灰色浓雾像漫堤的涌浪一样,一波一波地不知从哪里淌来,遇上草木结成露,打湿了一位矮壮游侠沾满泥泞的草鞋。他的手里攥着一张告示。
游侠递上告示和名刺后,被引过庭院,不愧是卿大夫的家宅,行了数百步,方至一处偏阁。室门大敞,檐廊下麻履木屐革鞮杂然陈列。“雾兮流幻,人兮无常。”他口中念念有词,端起架势准备脱鞋入内。旁边的仆人躬身捧着湿巾要他净脚,游侠脸上略一尴尬,伸出脚来,仆人擦了。
再登堂入室,自报姓名:“在下姜焱,曾做过齐田将军的门下,因修进武艺,路过宝方。狂悖之下,揭了告示,愿为主人倾尽绵力,稍解烦忧。”
他抬起头来打量矮榻上歪着的主人,是个身形富态的小老头,满面油光,留一把长须,绫罗加身,冠服齐楚。身后两个执扇丫鬟却垂首僵立,不敢有半分举动;每有间柱,两侧也各一小童,立似木偶。
主人左手下方斜设一席,坐着位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说是伟丈夫也不为过,宽肩阔背,正襟危坐。他的下手也设一席,坐了个头戴漆描面具的人,兽皮裹身、半坦右肩,鸟羽翎冠、散发垂腰,打扮殊为奇特。那面具也是非凡,完整一块,把嘴眼口鼻遮得一干二净。都云楚地好巫,看来所言非虚。巫师对侧,又设一席。主人抬手示意,游侠略辞后就座。巫师身上散发的阴郁之气令他不爽,游侠不再看他。
主人终于开口:“张榜多日,未有应者。今日幸得两位高人愿出手相助,实令舍下生辉。”
“喵……”不知哪里传来猫咪的叫声。主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小童赶快跑到屏风后面赶走了猫儿。
“就让舍下门卿给二位详作解释吧。”
斜案后,青年欠身略施礼,便娓娓说来:“鄙人张焕,在主公手下参事。榜文虽已言明家中贵重宝琴不翼而飞,然只这一件,却不足以令主公为难,尚有些无足为外人道的怪异,望两位贵手施援。”
游侠槽牙暗咬:“我本以为是什么小偷小摸,打算来这里混个门客做做,最不济,混两天食宿。若再沾上神鬼之事,只怕是在劫难逃了!”原来,这姜焱,因在旧国与人歃血起誓,要内应一场废长立幼的哗变,却临阵脱逃出来,提及鬼神,怎能不胆怯。但他毕竟见过世面,面不更色,递话上去:“不知是何怪异,愿闻其详?”说完,拿眼角去瞥那巫师,巫师却好似木人一般,非但不言语无动作,几乎连呼吸浮动都无法觉察。
“家主有一幼女,年方二八,自幼娇弱,却明媚倾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主人视为掌上明珠。家中有一张紫檀宝琴,是小姐日日不离的爱物。七日前,离开一盏茶的功夫,竟凭空消失不见。这偌大家中掘地三尺搜过一遍,竟全无踪影。到第四日,小姐思琴心切,竟成一病,恹恹昏睡不醒,至今时,已整三日,眼看着形容憔悴下去。只因主人嫡女不日即将出嫁,故而不便声张在榜文中。这位侠士,若不长于处理这样的事端, 可在家中稍歇,舍下仍略有薄礼,聊表歉意。”
二
游侠一时逮住话头,似可借机开溜,但见主人嘴角微撇,眉眼间若有些许鄙薄之色,联想到自己背信脱逃以来这一路的狼狈,不禁横生出一腔血气之勇:楚国虽自称蛮夷,实则自重自大,今日我若揭了榜又遁去,岂不被人看轻了我北国,成了笑柄!旧部已然回不去,新处再起恶名,丧家之犬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因而郑重了颜色:“我虽不敢即刻夸下海口,然既揭了榜,便是与主人有约。不能成事,死不足惜;言而无信,却绝非焱所能为!”
座上胖老头挪了挪屁股:“侠士好气节!不过区区小事,何必言及生死。舍中门客失礼,还望海涵。二位可在宅内自便,我已吩咐下人,必定满足二位纤毫所需。老夫尚需照拂稚女,失陪。”
主人离开后,门客神色轻松不少。起身间隙,游侠似见他冲巫士眯了眯眼,心里顿时漫过一团云雾,“寻琴要紧,小姐安泰更要紧。是否请了先生看诊?病势如何?”
“先生也迷惑,断不清是何疾。主人也差人去另请高明了。”
“最早只是小姐一人发现爱琴不翼而飞?”
“还有服侍她多年的老仆。”
“可否请来一见?”
门客颔首起身,亲往门外通传。少顷,即有一位容貌端丽的中年妇人紧随身后,施施而来。
见礼。
“宝琴是何模样?”
“这琴正底两面皆为阴沉紫檀整木做就,玳瑁琴枕,雪马鬃弦。琴面不饰一物,琴底有三缕流云,坠了小姐亲手结的盘丝玉珠青莲珞。”
“果然价值连城!”
“客人远道而来,不知这琴在我楚早已扬名在外,名唤“乌云”。我家庶小姐也不辱琴名,妙音得过楚王赏赐。所以,失了琴,小姐才如此伤心,睡卧不起。”仆妇说完低头,以手绢轻拭眼角。
“小姐果然志趣高雅,我等鄙人也似能感同身受了。”游侠嘴上附和,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这普天下谁人不知楚王嗜好浮词艳曲。“失琴前后,家里可有古怪?”
“这倒是没有。那日除了丢琴这一件,其余情事皆如常。实在要说,这几日家中野猫实在烦闹,驱而不绝,只是想来也无相关。”
“确实无甚相关。更斗胆冒犯一句,仆人使役可有异动?”
“老爷也怕是下人里有手脚不干净的。逐个细查,有家的连他们家里都翻了,并未寻到。急的是,大王下月生诞,老爷本要携女献曲……”门客喉咙里含混地有些响动,仆妇停下不说了。
游侠越发觉察诡异,只得转向巫师:“巫师大人可有要询明的?”
“巫师大人不是我等肉体凡胎,何须言语来问。”门客笑笑。外面的雾更浓了。
“若是这门客窃了琴,倒也说得过去。附庸风雅,贪图宝琴,只要不出手转卖,秘藏某处,自然无迹可寻。表面上还假意尽职,这巫汉怕不是来里应外合的?”姜焱看门客开始不自在。
门客转身对着巫师,恭敬地问:“巫师大人,可否明示?”
“此乃……妖怪作祟……”面具后面的声音格外低沉。
“妖怪?”游侠满脸不屑,心下思忖,个中果然有事。自己再一鼓作气追问下去,说不定马上就能揪出这个内贼了!赏金一锭唾手可得!
门客却立刻大声接答:“竟有这事!必须立刻禀报主人!”游侠睥睨而视,心里只剩冷笑:我本想四下查证作窃痕迹,你却着急送上门来。且看你们装模作样到几时!
三
家主被重新请回偏阁。原来这偏阁是两位小姐闺房的前厅,老爷这两日忧心一日甚过一日,到今天,竟至于几乎不离庶女床前。
房顶上,猫叫声一阵紧过一阵。门客只得高声禀报:“神巫觉察出,古琴失踪、小姐卧床,皆乃妖怪所为,还请主人细听详解。”
日近正午,主人摆饭,不但每人食桌上都有鱼,竟还有大块炙烤羊肩。游侠许久未占荤腥,不觉食指大动,举箸不停。他边大嚼大啖,边等着巫师解下面具,盘算着,不过是个普通人模样,或与门客眉来眼去,内外勾连,不知要演出什么戏码。
然而巫师并没有除去面具。手一扫托盘,汤饭鱼肉竟顷刻而空。主人连连惊叹:“果然高人!小女有福得救了!”姜焱也惊得食不下咽,却瞥见门客虽口中唯唯称赞,脸上神色也迷茫起来。
“府上古怪,皆冤魂所化妖怪为之。”
“啊?”主人双目睁圆。
“我家主人素来与人为善,何以与什么冤魂龃龉不睦?”
“哦?”巫师仍纹丝不动。
“方才神巫不是说,乃家中猫妖所为?无怪乎家中近日野猫聚集。”这回,游侠确切地看到了门客向巫士投来的恼怒眼神。此前四下咨询时,巫师明明始终未发一言啊?莫非,两人连说辞都没勾兑好?
“若真是恶猫成妖,错处也许就出在妹妹自身了呢。”屏风后突然转过一位女子,锦衣珠翠,厚施粉脂,华丽馥郁,香气隔了三席之遥也让游侠觉得塞满鼻喉,以至于连面前美食的气味,都不可辨闻了。
她旋转裙裾,走到门客身后极近,眯着眼往下看着他,又转身给父亲行礼。“这就是嫡小姐吧?”游侠被浓香熏得有些昏昏,只能暗自屏气,紧紧打量着她。以这个模样推测,姜焱实难想象庶女的“倾国倾城”真假几分。
“我正见客,你还是回去陪着妹妹吧。”
“父亲可从来没有这样心疼过我啊!”嫡女娇嗔,却毫无去意:“我也许能帮上忙呢?”她把脸转向门客。门客干咳一声,在席上收紧肩膀,身形小了一圈。
她又脚下生花似的走去巫师席前:“我这妹妹自小喜猫,为求名贵美貌的来玩,不知花费几多。偏她又不擅照料,凡来家的幼猫多有夭折;旧齿些的,又常几日后不知所踪,再复求购,再复亡尔。”她眼波流转,看了看游侠,目光落在门客脸上。门客目光与她一搭上,就立刻逃往它处。
“张卿客为父参谋多年,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巫师大人是张卿客特意请来的吧?”
“不不,我若能请到神巫这般高人,何至于拖到今日。还是二小姐造化,得遇神仙。”门客缩成更小的一团,先前的伟貌已全然不见。
游侠此刻竟生出高台看戏之感,心思一恍惚,连主人说话都听不见了。只见红裙转到自己案前,屈膝来问:“父亲请教您,有何高见?”
四
外面似乎起风了。游侠脑中一片混乱,刚刚自己隔岸观火似的,竟忘了自己也不是能吃白饭的。“这……在下只是想窃贼既做了这等勾当,就必留下痕迹。只是尚无头绪,也无神巫高算,实在惭愧……”脑门沁出一层薄汗。
家主倒是颇为憨厚地笑笑:“不妨,我已查访多日,即算有何证据如今也恐已被毁。只怕侠士还要另寻他法。”
“年江泛滥,按惯例,要送最漂亮的未嫁女给河神做妾。只是父亲一味偏袒,才闹出家里这几桩怪事。”嫡小姐见缝插针,只不过外人面前放辞,仍有胆怯,拿眼角撇着上座。
家主脸色果然阴沉起来,连外面的风也大了。
“我也是为家族计,不然我如何忍心让妹妹嫁到那里,不能再复相见。”嫡小姐仍不甘心。姜焱也终于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毕竟,殉江这样的事,怎么会让贵族小姐去做呢。
“那你就回房去看看她吧,出嫁以后相见也难了。”
“父亲……我不要嫁去景氏!”
“婚姻大事,岂可一味任性!回去!”
“父亲!”嫡女转身哀怨地盯着门客。门客像腹部被重击一样,顷刻间蜷缩下去,只恨父母生高了自己,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小姐似有千言,却只能狠狠转身离去。
“呼!”风猛地涌进来!屋子里弥漫起呛人的土味。与其说是土味,游侠倒觉得是一种说不清的腥气。风在屋檐梁柱间呼哨呜咽,竟也似猫叫一般。
“把门窗关了。”门客吩咐。
屋里暗了下来。
“既然神巫已勘出原委,那就请作法整治妖怪吧!”
“正是!让二小姐醒过来,才是当务之急!”
“整治妖怪……也不难。”巫师由跽而踞:“讲出真相,足矣。”
“真相?正因真相不明,才相求于神巫纾困解难啊?”门客重新舒展了脖颈,朝巫师抬起下巴。
“真相……上座的二位,最清楚。”
游侠姜焱如听哑谜一般,直勾勾瞧着巫师那张红黑相间的面具,和面具下端的喉结。外面的风吹得门板窗棂哗哗作响。
“宅中阴气盛矣,朔月之时家中定有人殒逝吧。”
没人接话。
一群野猫凄厉地嚎叫,如同婴儿夜啼,被风从门缝瓦隙间强塞进来。
“四个婢女。”
“可有此事?”主人望向门客:“你总领家内事务,并未听你禀报过”。
门客抬脸看了看家主,旋即俯身大礼:“是。主人日夜为国操心,门下认为这等小事不必烦劳主人忧虑,不过是几个奴役而已。”
“嗯。既是如此,神巫高人说了,那便还是妥善安葬祭奉的好。不要再留怨念作祟了。”
“祭祀并不能平息怨气。”
“那要如何才好?”
“讲出真相,即可。”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外面的风妖异起来,呼哨像极了女人呜咽,腥味更重了……像是……血腥味。“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游侠浑身打了个冷战,他拼命甩甩头,惊慌地四下乱看。这不是幻听吧!果然,家主和门客脸上忧惧之色亦已鲜明。
“故而小姐今日昏睡,再不是装病了。”这话一出口,那门客张焕瞬间变了脸色,额上落下汗珠来。失踪的宝琴究竟哪里去了?二小姐的病又为什么说是装的?巫师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所谓的真相又在何方?点击下方 了解更多 阅读林壑清的小说《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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