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蒙蒙亮,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地敲打在冻得坚硬的关东黑土地上,也打破了李长山黎明时分的残梦。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李长山一时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仍旧躺在冰冷的炕头上,突然外面传来惊慌的喊叫声:“胡子进屯子啦!胡子进屯子啦!”
李长山一骨碌爬起来,稀里糊涂来到门外,这时候,胡子的前头人马已经冲进屯子里头了。他来不及细想,裹在跑胡子的人群里一直朝东跑,钻进屯子后面的山里。
以往每次胡子进屯,李长山从来没有跟着跑过,他家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可抢的东西,当然更不用担心会被胡子绑票。可这次他却稀里糊涂地随人上了山。只要跑出了屯子,就由不得他了,想要停下来都办不到。只能裹在人群里瞎跑乱闯。
凄厉而恐怖的枪声,跟随在人群后面紧紧地追赶着,叭勾叭勾地从吓得惊慌失措的人头顶上掠过。李长山慌慌张张地岔向一条小路,钻进一片树林,边跑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追上来。慌张中,他一脚绊在一块石头上,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一片枯草丛中。
李长山趴在地上,又回头看了一眼,总算吐了一口长气,身后没有胡子追上来。他刚想再趴得舒服一点,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提溜起来,刚想爬起来再接着朝前跑,仔细一看,进到林子里来的两个人不是胡子。而是屯里的李茂林搀扶着他那刚过门的二房媳妇。
李茂林是李家窝棚的头号大户,有六十垧山坡地,种了五十垧高粱不说,还开厂一家烧锅,烧酒卖到四邻八乡。有钱的男人哪个不娶三房四妾的,李茂林也娶了二房。娶亲的那天,李长山见过新媳妇,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叫丽君,不像屯里那些庄户人家,给闺女起名不是花儿,就是草的。听说,丽君原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后来家庭败落了,才由娘做主嫁给李茂林当小老婆。
李长山一直看不惯李茂林,仗着兜里有两个臭钱就不知怎么抖擞好了?搂着个大老婆,现在又娶了个小的。可他李长山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连一个女人还没混上呢,这个世道实在是太不公平啦!李长山本来是不想管李茂林家的事,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朝后看。那个叫丽君的实在跑不动了,脸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李茂林边扶着她,边回头张望,一连串地低声催促她:“快,快点,快点走!你能不能走快一点呀?”
丽君咬紧牙坚持着,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脚脖子崴了,实在走不动啦!”
“快走吧,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李茂林吓唬着女人说。
丽君还是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离李长山不太远的一块石头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不,你自己先走吧!”
李茂林站在媳妇的身边,气呼呼地吓唬她说:“再不走,我真的不管你啦!”
丽君带着哭腔说:“你赶紧走吧!咱俩在一起,我也跑不动,反而拖累了你,你赶紧逃命吧!你放心,他们要是抓到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辱没你们李家门风的!”她好像要证实自己说过的话,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把剪子。
李茂林看看漂亮的新媳妇,又看看她手里握着的剪子,想走,又实在舍不得,硬往起来拽丽君,没有好气地说:“走,你赶紧给我站起来,咱们一起走!”
丽君咬紧牙,硬挺着又站了起来。左脚刚沾在地上,又哎呀一声坐了下去,哭唧唧地说:“你赶紧自己逃命吧,我实在走不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李长山动了恻隐之心,刚要喊他们过来到枯草丛里藏身,这时又有人鬼头鬼脑地钻进林子里,那个人端着枪,弯着腰走进树林子,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着,吓得李长山赶紧用手把嘴捂住。大气不敢喘。
那个胡子喽哕模样的人进到掉落光叶子的杂树林,一眼便看见大石头旁的李茂林和丽君,端起手里的长枪,大声地吆喝着:“站住,不许跑,你们给我站住!”
看见胡子过来了,李茂林撒腿就跑。那个胡子喽哕抬手就是一枪,李茂林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地跑远了。胡子小喽哕紧紧地跟在后面,又开了两枪,见李茂林跑没影了,才来到丽君跟前,把手里的长枪往旁边一扔。满脸淫笑地说:“嘿嘿,碰上了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儿,该着俺有艳福呀!”
胡子小喽哕说着,笑嘻嘻地来到新媳妇跟前,想要去撕扯她的衣裤。丽君把藏在怀里的剪刀掏出来,对准自己的胸口。瞪着一双吃惊的大眼睛,大声叫道:“别过来,你别过来!要是再往前走,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胡子喽哕当然不顾她的死活,扑了过去,抓住丽君的衣襟,猛地撕开,压在她的身上,探手进去,一把抓住她的奶子,一边使劲地揉搓,一边得意地说:“别叫,别叫……”
那个胡子只顾得意了,根本没有发现手里拿块大石头从背后悄悄摸上来的李长山。
李长山绕到坡下,弯腰摸到胡子喽哕的身后,紧张得脸都扭曲了。突然他的脚踩落了一块石头,叽里咕噜滚下山坡去。
“谁!”胡子喽哕放开丽君,刚要回头,李长山已经扑上来,举起手里的石头,狠狠地朝胡子喽哕的脑袋砸下去。那张刚才还在得意的脸,痛苦地抽搐一下,无声地从丽君身上歪倒下来,软绵绵地躺在草棵子里。怕胡子喽哕没有死,李长山拿着石头照他的脑袋又连着砸了几下,看他一动不动了,这才慌忙拉起来已经吓傻了的丽君:“快走!”
二
丽君吓得不敢看那个被李长山砸死的胡子,更顾不上脚脖子的疼痛,踉跄地跟随着李长山朝树林子外面跑去。
刚跑出树林子。他们一下傻了,老老实实地站住。几支长枪已经顶在了他们的胸前:“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
两个人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这工夫,一个胡子头目模样的人走过来,看见李长山搀扶个漂亮女人从树林子里出来,手里也没有什么家什,仍是有点不放心,贼眉鼠眼地围着李长山转了一圈,看看他们确实没有防身的家什,才把拎在手里的匣子枪插进怀里。满脸狐疑地问:“林子里刚才是什么人打枪?”
李长山使劲儿拉住吓得几乎站不住的丽君。回答说:“不知道。”
“不知道?”胡子头阴沉着脸盯着李长山看一会儿,随手指着身边的一个胡子喽哕说:“你到林子里去看看!”
那个小喽哕进到林子里不大一会儿,又慌张地跑出来:“大当家的,可不好了,老缪被人用石头砸死了!”
胡子大当家的姓马。曾经被日本人抓去当过劳工,在富锦的五虎岭修建过秘密工事。工事修好以后,日本鬼子怕这些劳工把秘密工事泄露出去,把那些劳工全部杀掉,他的脖子上也挨了日本人一刀。当时日本人以为把他砍死了,把他和那些死去的劳工全拖到一个大坑里,准备第二天再来掩埋。当天半夜,老马竟缓了过来,从死人坑里爬出来,被一个起早的农民救了一条命。后来,老马上山拉起一伙绺子,抢大户,打小鬼子。江湖上报号叫:马铁脖子。听说打死了人,马铁脖子狠狠地盯了李长山一眼,朝后撤了一大步,拔出腰里的匣子枪,指着李长山问:“是你们两个干的?”
李长山看见事情已经败露了。知道想瞒也瞒不住了,更不想在胡子面前装孙子,硬气地点点头说:“没有她什么事,是我一个人干的!”
“你好大的胆子,敢打死我的人,我要你们两个给他偿命!”马铁脖子勃然大怒,把匣子枪往腿上一拍,顶上了子弹,枪口指向李长山说。
“杀女人算什么章程?你们把她放了,我一个人替那人偿命,用我这一百多斤顶他那一百多斤,你看怎么样?”
“呵,你小于难道不怕死?!”马铁脖子的手里仍旧举着枪,有点欣赏地端详着李长山。
“已经犯到了你们手里,该死该活由你说了算!我说怕死不怕死,又有什么用呢!”李,长山硬气地说道,“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好,是条汉子!”马铁脖子又抖了下手里的匣子枪,“说,你为什么要打死老缪?”
“他想要祸害这个女人,你说,像这种人难道不该死吗?”李长山曾听别人讲过,这个马铁脖子也是穷苦人出身,拉起这伙绺子时就定了一条规矩:砸大户,抢浮财,不许随便杀人、放火,更不许祸害女人。马铁脖子不相信李长山的话,更容不得别人败坏他这股绺子的名声,脸顿时又阴沉下来:“你说什么?老缪要祸害这个女人,有什么证据!”
李长山说:“不信?你跟我过去看看就知道了。”马铁脖子让人押着李长山来到死了的老缪跟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老缪的棉裤已经脱到腿弯处,光着屁股。气得马铁脖子朝老缪的死尸吐了一口,骂了道:“败兴!”
接着,他对李长山说:“你要是敢把这个败类的心掏出来。我就饶你不死!否则,我不但杀你给老缪偿命!她嘛……”马铁脖子不怀好意地扫了丽君一眼,没把话说完。
这些胡子什么事干不出来!李长山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把短刀。仗着胆子走到老缪的尸首前。他不但没杀过人,就是连猪都没杀过。可为了救自己,更是为了救丽君一条命。只能豁出去了。他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刀扎下去,生拉硬拽地把死鬼老缪的胸膛豁开,把他的心从里面掏出来,双手捧到马铁脖子跟前。
“你给我咬一口!”马铁脖子冷冷地说。
李长山稍稍犹豫一下,猛地张大了嘴。朝手上捧着那颗血淋淋的心就是一口。一股浓重的腥臭气直冲到他的嗓子眼里,顿时恶心得跪倒在地上,张大嘴一劲儿地朝外呕,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满嘴苦味儿。
马铁脖子见了,哈哈大笑,拍着李长山的肩膀说:“好样的,跟我上山人绺子,大称分银,小称分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干不干?”
“好人哪有当胡子的?不去!”李长山吐完了,硬撑着站起来。抹掉恶心出来的眼泪说。
“嘿嘿。你说好人没有当胡子的?那我们是什么!我可告诉你。现在一切都由不得你了!你打死我一个人,就得给我上山顶个数!”
李长山想了想说:“那好吧,你先把这个女人放了,我就跟你上山!”
马铁脖子想了想说:“行,我可以让你把这个女人送回去,我回山里等你!”
“好。我先把她送回屯子,明天一定上山。”李长山也痛快地回答说。
马铁脖子阴阴地一笑:“要是你敢失约,山林里的规矩你也不会没听说过,到时候我不光要把你们屯子里的房子一把火烧光了,还得抓住你们两个捆在一起,点天灯!”
李长山也说:“我要是失约,随你怎么处置!”
“好,咱们一言为定!”马铁脖子说完翻身上马,带领着喽哕们回了密林老营。
李长山送丽君回到屯子里,李家烧锅大院已经被抢得一塌糊涂了。看见破败了的家,丽君两眼一闭。软软地倒下去。李长山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手揽住丽君的腰,一手揽住她的双腿抱进屋里。
李茂林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胡子全撤出屯子也没见他回来。李长山帮着丽君把屋子稍微收拾一下,扶丽君上炕躺下。丽君掏出一直藏在怀里的剪子,放在枕头下面。李长山撸起丽君的裤腿一看,她的脚脖子嵗得真不轻,肿得老高,淤血的地方发出亮亮的青紫色。屯子里倒是有位老中医,可他家里藏着的医治跌打损伤的红伤药,全被胡子们给抢走了。李长山问清了几种治疗伤肿的草药。上山采些带回来,在蒜缸子里捣碎,帮丽君敷在脚脖子上,找块旧布帮她缠好,这才扶她重新躺好,扯床被帮她盖上。跑了一天胡子,又上了一趟山,一闲下来,李长山觉得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到外面拽了几把柴,烧了半锅粥,先给丽君盛上一碗,剩下的让他稀里糊涂全喝光了。
吃饱喝足了。应该没有什么事了。可是丽君的脚脖子刚敷上药,行动不方便,怕她夜里有个什么事,李长山也没走,腿搭在炕上,背靠在炕墙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半夜,丽君醒了,觉得脚脖子也没那么疼了,自己爬起来。依在炕墙边的李长山听到动静,也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想干啥?”
“我,我想,我想……”丽君羞羞答答不肯说。李长山已经猜着了,他说,“你等着。”
他下地拨亮油灯,想帮助丽君下地。丽君不好意思地说:“不用,我自己能行。”
李长山找个盆子放在炕沿边下,自己躲了出去。夜空十分晴朗,苍黑色的天幕上闪动着无数的星星,神秘而诡异。星光下可以看见他家那栋低矮的土草房。他想人可真的没处说去。昨天他还在自己家里睡觉呢,今晚却跑到丽君家来了。今晚他还能陪丽君半宿,往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就不好说了。李长山正呆呆地想着心思,突然听到屋里传出来一声尖叫,来不及想什么,李长山一头闯进屋子里,看见没等把裤子提上的丽君摔倒在地。李长山忙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又放回炕上,正要离开,丽君突然抱住他的脖子,死死搂住不松手。李长山哪里经过这个呀,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两手支在丽君身体旁边,头靠在她的胸脯上,一动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丽君才慢慢地把手松开,羞愧得满脸通红,不敢再看李长山。
屋子里的空气突然好像凝固住了,谁都不吱声。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丽君才说:“天亮以后,你还上山吗?”
李长山说:“答应他们了,能不去吗?”
丽君说:“难道你真想上山去当胡子!”
李长山点点头说:“是的。到山上当胡子,兴许还能吃上几顿饱饭呢。”
丽君抹着眼泪说:“都是我害的你!你别上山了,咱俩一起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李长山看着丽君,也实在舍不得丢下这么好的女人,一个人上山去当胡子。可是他要是带着丽君流落他乡,能不能吃上饭不说,往后丽君也无法再回来了。他摇了摇头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又是一个女人,咱们能躲到哪儿去呀?不行,坚决不行!”
丽君热切地说:“长山,你是个有情意的男人。你上哪儿,我就跟你上哪儿,绝不后悔!”
李长山忙打断了丽君的话,不让她再说下去:“别那么说。就是没有这档子事,我可能也会上山入绺子的。在屯子里吃不上,穿不上的,让满屯子的人都瞧不起,还不如上山去当胡子呢!”
听了李长山这么说,丽君再没有说话。放在窗台上的那盏小油灯,挑着豆粒般大小的灯朵,亮着昏黄的光亮,不时炸开几朵美丽的灯花。后半夜,两个人都没有再睡觉,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一个默默地躺在炕头,一个静静地依靠在炕尾,各自想着心思,等待着黎明时刻的到来。
这个时候,李长山这才发现他多么不希望天亮,真想能这样永远地陪伴在丽君身边,可一想到马铁脖子说的话,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丽君,他就必须离开丽君!
天终于要亮了,窗纸上的黑色慢慢褪去,开始变得灰蒙蒙的。
老中医配的药方真好使。天亮时。丽君的脚脖子已经消肿了,脚也敢落地了,一瘸一拐地下了地,硬撑着给李长山做了一顿早饭,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默默地送他出了家门口。
李长山的身影越走越远,出了屯子口,直到望不见他的身影,丽君才无力地依靠在大门框子上。止不住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簌簌地流下来。
三
那天在树林子里,李茂林从丽君的身边跑掉后,再也没有回到李家窝棚。不知道他是被胡子吓破了胆,不敢再回来了,还是死在外面了?怎么说李茂林也是她的男人,丽君求人到林子里去寻找过,可是连着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李茂林,也只好算了。成了寡妇的丽君撑起了李家的这份家业,一个人过起了日子,只是每天晚上睡觉时,她的枕头下面一直放着那把剪子。
胡子把丽君家的浮财全部抢光了,可是她家的六十垧地是抢不走的,还静静地躺在南山坡上。只要有了地,就可以种庄稼,可以种高梁,还可以再开烧锅。丽君几乎快把李茂林忘了,本来她也不爱他,是娘做主硬把她嫁给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最需要有个男人帮助的时候,李茂林却无情地把她抛弃了,不顾她的死活一个人逃命了,丽君怎么可能会再去想他呢!她一直挂念的还是李长山,怎么也无法把他放下。晚上她一个人躺在炕上时,总会情不自禁想起这个穷苦的男人来,要是他不上山人绺子,她一定把他招到家里来,白天帮她管理这份家业,晚上两个人睡在一铺炕上。如今这一切只能是幻想了,根本无法实现。每逢想到这里,她便会不由自主地叹声长气。不是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他能上山人绺子吗?丽君知道李茂林这些年种地,卖酒挣了很多钱,由于一直闹胡子,把攒下的银元全部藏了起来,可是丽君也不知道他把那些钱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她想找到这些钱干一件大事,只要把这件事干成了,李家窝棚的人再就不用跑胡子了,李长山也不用上山人绺子了。
女人的心思重,只要惦念上的事情,怎么也得想办法做成。她想李茂林绝对不可能把钱藏在外面,肯定是藏在家里的墙中,或者埋藏在地下。晚上丽君把大门插好,开始用根棍子到处敲击着家里的墙壁,侧着耳朵仔细地倾听着,希望能找到发出空声的地方?可是家里所有屋子的墙壁都被她敲打遍了,也没有发现李茂林藏起来的银元。她又端着油灯翻开家里地上铺的砖,仔细地观察砖下的土有没有和别地方颜色不一样的,还是没有找到李茂林藏钱的地方。丽君终于绝望了,看来李茂林不回来,他藏起来的那些银元谁也别想找到了。
这年夏天,铲完最后一遍地,离秋收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丽君雇两个人帮她倒腾厦屋,为了弄到钱,丽君想把老家彻底折腾一下,把没有用的陈年家什彻底清除掉,腾出来地方好放盛酒的瓮,入冬以后把烧锅再办得大一些——有了酒,也就有了钱。
她雇的两个人很能干,到了下午厦屋里的东西已经倒腾得差不多了,那个小伙子特别有力气,搬运谷糠时一手拎起满满的一袋子,很快把一垛谷糠倒腾得差不多了。剩下最后一袋,他还像原来那样伸手去拎,竟没有拎起来。
“这么沉,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东西?”那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刚想要解开口袋看个明白。丽君突然明白了,连忙笑着说:“干一天活了,也累得够呛了,剩下的我自己收拾就行了。你们赶紧回家吃饭吧。”那两个人拿着丽君给他们的钱走了,丽君插好大门,赶紧回到厦屋,把屋里的门也紧紧地关上。这才解开口袋,谷糠里面埋了半袋子银元。
有了钱,丽君雇来了十几个泥瓦匠,又动员了全屯子的男劳力,开始大兴土木,在屯子四周用一层土,再加上一层麦草,砸起一道三尺多宽、一丈多高的土寨围墙。又在寨墙的四角修建了四座炮台,托人买回来八九杆老洋炮,把屯子里的青壮年男人组织起来,每人发给五块大洋,晚上派几个人轮流看村护寨。屯子四周有了这铁桶般的寨墙,再加上有了几杆老洋炮,那些经常光顾周围临屯的“尤鞑子”,还有“驮龙”等几股小绺子轻易不敢到李家窝棚来抢劫了,而且这两年马铁脖子也几乎销声匿迹了。几乎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反倒是有股在江湖上报号“北来子”的绺子名声逐渐大了起来,而且听说他已经放出风来:砸李家窝棚的响窑!
听到风声,丽君让人悄悄地四处购买火药和霰弹,准备和北来子拼个鱼死网破,一决雄雌。北来子终于来了,在一个冬天的清晨,北来子带领着他的绺子上百号人把李家窝棚团团地围住。
双方一交火,立刻显示出来李家窝棚的火力处于劣势了。洋炮放一枪,马上得撤回去往枪管里装火药和霰弹,另外一杆洋炮才能从炮台的射击孔探出来,再打响一枪。尽管北来子人马也都是长短枪,可是那些胡子一个个都练了一手好枪法,几乎指哪儿打哪儿,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便有两三个炮手中了胡子的枪弹,倒在地上,炮台里面乱成了一锅粥。趁这工夫,有好几个胡子已经靠到寨墙下面,尽管暂时还没有得手,爬上寨墙,但情况万分危急,李家寨随时都有被胡子攻占的可能。
丽君急忙四个炮台跑了一遍,发现北来子的人马重点攻打的是东北角的炮台,其余的都是佯攻。她留在了东北角的炮台里,装好火药和霰弹,看好一堆人马瞄准后勾动了扳机,轰的一声,打倒了好几个,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看见一枪打倒了好几个绺子的人马,寨墙外面也有点乱了阵脚,有人开始朝后退了。北来子挥动着手中的匣子枪,大声喊叫:“压呀,往前压!”
很快寨墙外面的绺子又组织起来,有几个人端着长枪趴在屯外的大榆树下,或是依在寨墙下朝上紧着打枪,顿时把李家窝棚的火力压了下去。趁这工夫,有几个绺子扛着一架梯子往寨墙前跑。想支起梯子爬上寨墙。丽君瞄准那几个扛着梯子的人勾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几个扛梯子的人四仰八叉地倒下去了。丽君收回那杆还冒着袅袅硝烟的洋炮筒子,装好火药又伸了出去,瞄准了又一堆人马,突然她发现绺子里面竟有李长山。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长山不是加入马铁脖子那股绺子了吗,怎么会在北来子这股绺子里呢?她贴近射击口头朝外仔细看,没错,真的是他!丽君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连外面响着爆豆般的枪声几乎都听不见了。她觉得命运简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自己修寨墙,买洋炮,就是想保护屯子里的人,更是想要等到李长山从绺子里偷着跑回来后,再不用担心胡子来屯子抢劫绑票了,不用跑胡子,可以消停地过他们的小日子了。谁知道她想保护的人,却反过来攻打她的李家窝棚!
丽君旁边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丽君手里接过去洋炮,那杆装满火药的洋炮筒子刚伸出去,还没等到洋炮打响,李长山手上的匣子枪先响了,那个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洋炮筒子跟着撅上了天。趁这个机会,扛着梯子倒在地上的胡子,有几个爬起来,猛跑几步到了院墙下,把梯子支起来。外面的枪声响得更紧了,子弹飞虫般地在空中乱飞,几个胡子趁机登着梯子爬上墙头。两扇一直紧紧关闭着的寨门被打开了,趴在外面大榆树下,或躲在寨墙根下的胡子都跑出来,潮水一般涌向敞开的寨门里。李家窝棚被北来子这股绺子攻占了。
李长山站在寨墙上,挥舞着手枪喊话:“我是咱们李家窝棚的李长山,绺子里断了粮,想回来借点粮饷回去,以后一定加倍奉还。你们都把枪放下,我保证不杀一个人,也不绑走一个人!”
听李长山这么一喊,躲在炮台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丽君也只好跟随在人们的后面走出来。看见丽君,李长山从寨墙上跳下来,几步跑到丽君跟前说:“丽君,可见到你了,我这次回来就是特意来接你的。”丽君苦笑着问他:“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李长山说:“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说话不算数!跟你说,我这次来,什么都可以不要,要的就是你,你必须得跟我走!”
丽君问:“这么说,你这次是为了我才回来的?”
李长山说:“当然了。为了你。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丽君说:“你这是何必呢!你想要我,完全可以捎个信,我保证会跟你去的,那样也用不着死这么多人呀!”
李长山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要是给你捎个信,你会跟我走吗?不,不会的!”
丽君问:“怎么不会?”
李长山说:“你又是买洋炮,又是修寨墙的,防的不就是各伙绺子人马嘛!你还能上山加入绺子?”
“说得一点不错。”丽君盯着李长山说,“好,这次我跟你走,咱俩一起走!也可以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拉走,但是你必须向我保证,绝对不能抢屯子里别人家的东西,不准绑票,更不能让你的手下祸害屯子里的女人!”
李长山呵呵地笑着说:“我全答应你。只要你跟我走,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再说,我也是咱们李家窝棚长大的,祖坟还埋在,李家寨,能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丽君看了一眼李长山:“好。我相信你的话。咱们也别在这里说话了。跟我回家吧。”
李长山说:“好的,你先回去等我,我把绺子安排一下。马上就去。”
丽君回到家里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炕桌上的大海碗里烫着一壶自己家烧的白酒,又切了两盘子烀熟的大块猪肉,做完这一切,她铺上被子,钻进被窝里躺下等李长山来。
李长山很快地回来了,进到屋子看见躺在被窝里的丽君,有点奇怪地问:“怎么。你不舒服吗?”
丽君笑着说:“你不是一直想得到我吗?现在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地交给你。赶紧过来吧。”
李长山急忙解下斜背在肩上的匣子抢。脱光了衣服,心急火燎地爬到炕上,掀起被子钻了进去……
当天晚上,李长山的这股绺子没有走,住在了李家窝棚。第二天早晨,两个喽哕牵马去接大当家的李长山回山寨老营。来到丽君家门前,见窗帘还挡着,门也没开,两个人怕打扰他们休息,只好站在外面再等一会儿。
眼见着太阳越升越高,绺子的人马已经集合起来了。听听屋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那两人试探着喊了两声,屋子里仍旧鸦雀无声。他们又贴着窗户喊:“大当家的,大当家的,该上路了!”
屋子里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他们觉出事情可能不好,硬把门撞开,闯进去,看见丽君和李长山两人仍旧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其中有个人走过去,轻轻地动了李长山一下,没有反应。再仔细看,原来两个人已经死了。
李长山一丝不挂,胸口插着一把剪子。而丽君面对着李长山,斜着身子躺在枕头上,手里握着李长山的那把匣子枪,子弹从她的胸口射进去,从后面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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