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我是高志航的女儿,我想找我的俄国妈妈
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忘记妈妈离开我那天晚上的场景:
那年我只有三四岁,妈妈回来看我,给我带了一大筐玩具,我对那些玩具爱不释手。到了晚上,妈妈抱着我去撒尿,我一边撒尿一边玩着玩具。忽然,感觉有水滴落在了我的脸上,一滴又一滴,顺着我的脸庞流到了嘴边,我伸出舌头去舔,一股咸咸的味道。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那是妈妈的眼泪。
那大概是在1932年,因为我的妈妈是外国人,身为中央系空军军官的爸爸被迫与妈妈离婚。按当时的规定,飞行员是不允许与外国人通婚的。
在妈妈离开我们5年后的1937年11月,爸爸在对日作战中壮烈牺牲。我的爸爸名叫高志航,时任中国空军驱逐机部队司令兼第4航空大队大队长。
2014年,爸爸被列入民政部公布的首批著名抗日英烈名录,他的事迹已广为人知。
今年我已经89岁了,每天早晨,我都会在爸爸妈妈的照片前三鞠躬,我为爸爸感到骄傲,而我最大的心愿,是能找到妈妈。
我每天都会对着父母的照片说心里话
一
我的爸爸原名高铭久,字子恒。
1924年,东北军扩建空军,张学良决定选拔28名优秀飞行学员到法国留学。爸爸得知这一消息后跑去报名,结果因身高不够未能通过。曾在中法中学学习的爸爸娴熟法语,他用法语给张学良写了一封信,立志航空报国,请求给他去法国求学的机会。张学良请人翻译了这封信后,被爸爸情真意切的言语打动,特批了爸爸的请求。
赴法前,张学良将军接见了爸爸,爸爸激动地说:“保卫祖国是我的奋斗目标,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将改名志航!”
我的爸爸年轻时
1927年1月,爸爸学成归国,时年19岁,被张学良任命为东北航务处飞鹰队少校。后来有一次,张学良见识了爸爸的高超飞行技术,就把爸爸任命为东北航空教育班少校教官,希望他能担起为东北空军培育下一代雏鹰的任务。
在去法国之前,爸爸曾有一次婚姻娶的是当地门当户对的一家大户小姐,后来因为独守空房,患上抑郁症,在爸爸回国的前几天自杀。
二
有一次,爸爸前往黑龙江执行任务,到一家外国人开的商店买东西,接待他的售货员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俄语,爸爸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灵机一动,试图用法语和售货员交流,但售货员听不懂法语,正在他不知所措时,一个年轻的女郎走了过来。
她用流利的法语和爸爸打招呼。
爸爸闻声转过头,只见女郎白皮肤、高鼻梁,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我会法语也会俄语,我可以帮你。”女郎说。
爸爸又惊又喜,连声感谢。
于是,她充当翻译,帮爸爸解了围。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互生情愫,并很快坠入爱河。
这位女郎就是我的妈妈葛莉娅,她是白俄流亡贵族。
我的妈妈葛莉娅
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大量沙俄贵族、知识分子、东正教信徒和商人开始流亡。随之而来的俄国内战,又席卷了更多躲避战乱而逃亡的人。
有钱有门路的,通过东欧诸国或土耳其逃亡欧美,而没有钱的普通百姓则不得不穿过漫漫西伯利亚荒原,翻越兴安岭的密林、河流,最后来到陌生的中国东北。
爸爸知道,爷爷和奶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就先斩后奏,在满洲里结了婚。
有一次,爸爸因飞机故障,降落时右腿骨折,伤情非常严重。一个日本医生主动为爸爸治疗接骨,但康复后腿部有弯曲,行动不便。日本医生告诉爸爸,他以后不能再飞行了。妈妈不甘心,她想方设法找到俄国医生,俄国医生发现,原来那个日本医生别有用心,把碎裂的骨渣留在了爸爸体内。经过俄国医生的两次手术,和妈妈无微不至的关心,爸爸很快重回蓝天。
这期间,爸爸带着妈妈回了老家吉林通化。
看到爸爸带回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媳妇,全家人惊呆了。奶奶很生气,坚决不让她进门。爸爸没办法,就拉着妈妈跪在家门口,请求奶奶同意。
那时,妈妈已经怀上我了。爷爷迫不得已,也只好作罢。
爸爸和妈妈相爱后,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简单直接,热情浪漫,在当时的农村,大多人是接受不了的,尤其是思想封建的奶奶。为了融入爸爸的大家庭,妈妈不再穿高跟鞋,学会穿中式衣服,而且还学会说东北话……
但是,无论妈妈怎么努力,奶奶都不太喜欢她。
三
1931年,东北沦陷。爸爸的飞机被关东军抢夺后,他悲愤交加,不顾日军的禁令,躲在火车厕所里逃往关内。后经同学介绍,进入军政部航空署所属的第四队。但因东北军的身份,他屡遭排挤,甚至只能做个空军少尉见习,但毕竟,他可以飞行。
爸爸并不灰心,他通过刻苦自修,很快掌握了在国际上堪称一流的夜间不打灯起飞、倒飞和弧形飞等飞行绝技,并在第2次检阅时名列第一,随后成为航校驱逐机班的上尉教官,半年后又晋升空军教导总队少校总队副。
爸爸进入中央系空军后,由于飞行员不允许与外国人通婚,一个残酷的选择放在了爸爸面前:要么退役,要么离婚。那时候我的妹妹高友良刚出生没多久,爸爸表面上同意离婚,暗地里却在市郊租了一间房子。
没多久,爸爸租房藏妻的事就被国民党特务查获,要强行将我妈妈驱逐出境。
迫于无奈,妈妈和爸爸分开,她写信给爸爸:“我知道你一生的志愿,你还是选择飞行吧,否则你会悔恨终生,后悔一辈子的。家仇国恨不是儿女私情可以湔雪的,别为我操心……”
我和爸爸妈妈,右边是抚养我的大姑
我那时在吉林通化老家,由大姑照顾。妈妈离开爸爸后,回到老家看我,给我买了一大筐玩具。我只知道玩玩具,并不知道,那是妈妈最后的告别。
四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当时正值台风过境,中国空军主动出击,轰炸了日军的指挥所、弹药库、码头等重要军事目标。日军为此大为光火,于8月14日下午空袭杭州笕桥机场,企图摧毁中国空军力量和机场设备。
那天,爸爸率队驾驶战机与日军在空中厮杀,爸爸的子弹准确命中了一架敌机右翼主油箱,这是抗战全面爆发后,被中国空军击落的第一架战机。
被击落的侵华日军战机
“8.14”空战告捷,粉碎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狂言。为纪念首次空战胜利,南京国民政府将8月14日这一天定为“空军节”,不久后,将第4航空大队更名为“志航大队”。
有一次空战中,爸爸右臂中弹,被送到医院治疗。当时的杭州民众纷纷赶往医院探望,慰问品堆了半间屋子。蒋介石对爸爸进行了嘉奖,并把爸爸转到武汉后方医院。
我的爸爸右臂受伤在杭州治疗
等到爸爸伤愈出院时,上海已经失守。
重回蓝天的爸爸,被晋升为空军驱逐机上校司令,并屡创战绩。
1937年11月21日,在转场河南周口机场时,日寇特务准确得知了中国空军的踪迹,派出大批战斗机轰炸周口机场。爸爸看到敌机立刻准备起飞迎敌,但是他的飞机还没有起飞,就被日机投下的密集炸弹炸到,机场的14架战斗机全部葬身火海。
爸爸用自己的生命,实现了立志航空报国的夙愿。爸爸牺牲后,战友们在他左胸衣袋里,发现了妈妈的照片。
九一八那年,爸爸离开种满了大豆高粱的家乡,就再也没能回去,我也再没见到他。
据说1935年,爷爷和叔叔去上海找爸爸,本来说好带我一起去的,结果嫌我小,就没带。听说父亲在码头接到他们时,没看到我,当场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五
“小孩!你的爸爸是谁?”小时候,身边总有些日本特务揪着我的耳朵这样问我。而我牢记爷爷叮嘱,当有人问我爸爸是谁的时候,就说三叔的名字。
在我上小学时,有一次老师告诉我,前一天有个老毛子到学校找我,恰巧我回了家。我回去跟大姑说这事,大姑说,他可能是受妈妈所托来找我,我这才知道妈妈是白俄贵族后裔。
1946年,我17岁,我瞒着爷爷和奶奶,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后来的第四野战军)。参军登记时,我写下了爸爸高志航,妈妈葛莉娅。而这一选择,也让我和我的家人,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到部队没多久,我被选送到军政大学学习,之后,我成为一名机要员。
记得有一次,我在火车上遇见时任司令员的何长工。当时我头发黄黄,长得很像外国人,他一见我就问我是不是高志航的女儿,他说他在法国时知道我爸爸,他嘱咐我要像爸爸那样爱国,好好工作。
有一天,我和战友外出,在街上遇到一个金发碧眼、长得非常漂亮的高个子女人,她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想和我说什么。我们四目相对,我想,她一定是我的妈妈。
无奈的是,由于部队纪律严明,我是机要人员,无法与她相认。我匆匆扭头离开,回到楼上,我从窗户看去,她跟到我楼下,站在街对面远远地看着我。我不敢长时间看她,流着泪离开了窗口。
这个场景,我这辈子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心痛无比。
六
在部队期间,我参加了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
1949年6月,我被调到《北平解放报》工作。解放大西南时,我南下到了昆明。时间过得太快,忙忙碌碌中,我成了家,并且有了四个儿女。
我到北平工作后
可是,当我的工作家庭基本稳定下来的时候,“文革”开始了。由于爸爸是国民党旧军官,妈妈是外国人,我就成了批斗对象。
批斗会上,他们把我双手一只上一只下反背到身后用力绑到一起,他们叫这个动作是“苏秦背剑”,我的手臂痛得钻心,感觉快要断了。我两个膝盖跪在砖头上,他们一脚一脚地踢我,一拳一拳地打我。
此时,我的4个儿女被安排坐在台下第一排,目睹我被批斗,他们要我的儿女和我划清界限,4个儿女吓得哇哇大哭。我的大儿子哭着说,不,她是我的妈妈!之后,年仅16岁的大儿子,也被打成了反革命,被劳动改造整整10年。
他们还逼着我的丈夫跟我离婚。丈夫是我南下时的战友,我们从革命时期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感,经受住了这场没有人性的残酷考验。他始终对我不离不弃,我的儿女们也没有因此离散。
我与丈夫
我最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处5年有期徒刑。
那时候,监狱里不少人受不了自杀了,我很多次也想到了自杀。然而,每当我撑不下去,我就会想到我的爸爸妈妈。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知道没有妈妈的孩子是多么可怜。我的小女儿只有9岁,我不能死,我坚信党和政府总有一天会还我清白。
出狱那天,我跌跌撞撞回到家,看到一个小女孩,我大声喊着“丫丫”就奔过去抱她,谁知她说,“妈妈,我不是丫丫,我是兰兰……”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5年没见,我居然把小女儿认成大女儿了。
我的妈妈,那个被迫离开我80多年的白俄贵族后裔,如果她还活着,见了我,她还认得我吗?
七
1979年,我终于获得平反。那时,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找我的爸爸妈妈。我和小妹高忆春去了湖北宜昌,之前听说父亲被葬在那里。
到宜昌后,我们去了当地政协,又去做了大量的走访。
我们大致了解到,爸爸牺牲后,在汉口开的追悼会。蒋介石主持追悼会,并手书挽联:英雄殉国,死之伟大,生之有威,永垂千古。周恩来也参加了爸爸的追悼会,他称赞爸爸“是中华民族的英雄”。追悼会后,我叔叔高铭魁和随行官员一起护送爸爸的灵柩,准备由湖北宜昌经水路送往重庆厚葬。
我接受止戈采访
1937年11月28日,爸爸的灵柩运抵宜昌。宜昌学生戴着白花,举着“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战魂犹在”的标语,送爸爸最后一程。爸爸生前受法国教育,他信奉天主教,用纱布缠好的遗体装在黑色棺木中,停在宜昌二马路天主教堂地下室。
就在爸爸的灵柩到宜昌后,日机竟来宜昌轰炸了整整7天。没办法,爸爸只有就地安葬。
我们在寻找的过程中,有年纪大的村民跟我说,当时见过一口黑棺木停放在两棵香樟树之间(现在三峡大学西校区内)。直到2010年,在宜昌市民政局和志愿者的帮助下,终于确定了父亲的安葬地就是那里。
八
1988年,我终于在香港见到了离别40多年的妹妹高友良。40多年前,我成为共产党的军人,而她在1949年后,被国民党军方接往台湾。
妈妈离开的时候,她只有一岁。我们共同的心愿是,找到妈妈。
我曾经到哈尔滨去找线索,给莫斯科的报社写寻亲文章,还托人到俄罗斯各地去打听消息。
后来,我专门去了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在那里的日子,我甚至幻想着有奇迹发生,能在大街上邂逅妈妈。每当看到有老太太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就会心跳加速。
我好害怕再次错过,半个世纪前,我已经错过了那个跟着我到楼下,在街对面远远看着我的金发碧眼的女人。
我把对妈妈的思念,写在她的照片后面
妈妈,我从四岁离开您,我好想您。现在我已八十多岁了,我还记得您最后离开那天夜里,您的眼泪掉在我脸上……
妈妈,您是否知道,抗战爆发后,立志航空救国的爸爸以身殉国,那时我才八岁。
妈妈,我曾经来到您的国家,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幻想着能像爸爸当年那样神奇地邂逅您……可是,我终究没能找到您。
妈妈,我想您,您到底在哪里?
(全文完)
寻找葛莉娅
Найди Галю-мою мать
Меня зовут Гао Лилян. В этом году мне 89 лет, и я дочь Гао Чжихана. Я хочу найти свою русскую мать!
Моего отца зовут Гао Чжихан. После начала антияпонской войны в Китае в 1937 году он сбил первый японский самолет, а затем скончался 21 ноября 1937 года.
Моя мать - потомок белоруса, русская. Папа и мама встретились и влюбились в российском магазине в Харбине, когда-то в течении с 1927 по 1928 год. В 1931 году моя мать, в поддержку папы, чтобы папа смело участвовал в антияпонской войне, была вынуждена покинуть отца. И с тех пор она пропала без вести. Когда моя мать покинула меня, мне было всего 4 года, и до сих пор я знала только, что имя моей матери - Галя.
Теперь, я отделена от моей матери более 80 лет. На протяжении более 80 лет я все время скучаю по моей матери. Мама, ты все еще жива? Если нет, где вы? Мама, у вас новая семья или нет?
Надеюсь, что добрые люди помогут мне найти свою мат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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