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之子谈某科学家批其父:政治投机 令人鄙视

陈宝定继续回忆:

“1976年整个翻过来了,中央批准开两委联席会议(国防科委党委和七机部党组)揭发他。对我倒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还让我当特约代表参加会。“他病了。每星期有两次给他送材料,我就借送材料的机会去看他,也不敢和他多说话,相对无言。我每次去看他回来,230厂、211厂的工人都问我,张老身体怎么样了,能不能去看他,你下次再去,告诉他,我们都想他。凤州的工人对调查组说,是张爱萍好还是你们好?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他来了,我们还能分半斤猪肉,你们来了,我们连这点肉也没了。像他这样的人现在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再以后呢……就不分配我工作了。我做了两个沙发,至今还留着。”

父亲真的病了。连续紧张的工作,无休止的批判。加上5年的关押,尤其是左腿骨折后,他急於恢复。那时大家都不太懂医学知识,年纪大的人,在高温的药液里浸泡久了,又在烈日下锻链,大汗淋漓,心脏是承受不了的。恢复工作后,在230厂的夜以继日,身体上、精神上的巨大压力。毕竟是65岁的人了。在一次参加批斗会回来后,人就不行了。心肌梗死。幸得301医院的护士小孙发现得早,加上王士雯主任的果断抢救,才得以脱离危险。

我妈妈说,卫星回收那三天,你爸搞得太紧张了。会上批判,他老是上厕所,借机会去打个电话,问卫星又到哪了。父亲说:“瞎说!哪有那么回事。”

其实,父亲并不在意别人对他的批判,他经历的太多了。他说:“要我听就去听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一个大科学家的发言,使他困惑和难受。这位科技界的泰斗说:“张爱萍是个什么人?我看是个魔鬼!他想拉我下水,就像魔鬼在向我招手!”

他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何必这样呢?其实,批判一下也没有什么,在那种环境下,言不由衷的也大有人在,但何必要用这样闪光的语言呢?

纵观“文革”10年,语出惊人的的确不少。在传达彭罗陆杨问题时,总参主要领导人揭发彭真在批判罗瑞卿时的表现,就将其概括为四大阴谋:“一是六条清规戒律”,“二是五个不准”,“三是三支毒箭”,“四是五个追查”。批邓时,海军主要领导人也是语出惊人,他说,邓小平是什么人?是个“五毒俱全”的人!哪五毒我也记不住了,总之,这些话马上就上了简报的头条,好处自不必说了。对政客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是你搞科学的,干吗就非往那上挤呢?屈于政治上的压力,也无可非议,但借助政治投机,就让人鄙视。我无意否定他的贡献,但名气大,未必人格就高尚!爱因斯坦在怀念居里夫人时说:“第一流人物对於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於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是啊,还有什么比人格更重要、更具魅力的呢?当然,现在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所以,这种人大有市场,也就不奇怪了。

父亲心脏病突发,301医院的303(办)立即上报军委。

叶帅电话:“你的那些讲话,我都看了,没有什么错误。你沉住气,他们不敢怎么样。”

并下达三条指示:1.对张爱萍的病要积极治疗、精心护理;2.不允许任何人干扰治疗,医院要负起责任来;3.没有我的批准,不能让张爱萍离开医院。

危难之时,见真情!

聂老总来了。他说:“不是要揪后台吗?让他们来找我好了,我就是你的后台!”父亲的司机老安说,聂老总那里送了几只老母鸡,说老总还特地关照了,叫给我们首长炖汤喝。

“文革”初期,在党内、在中央高层,由於左倾极端主义思潮的影响,工作中的意见分歧、部门管理上的交叉,这些本来很正常的矛盾,被扩大为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种制度、两个司令部的斗争。极大的损害了党内长期形成的亲密的同志式的关系。亲历了自身的磨难,目睹了眼前的浩劫,人们倍加珍惜战争年代形成的友谊,珍惜党的团结,他们在反对、抵制“文化大革命”错误的立场上又走到一起来了。

从1956年开始,父亲在聂老总手下为中国的两弹一星事业奋斗了整整20年。父亲桀骜不驯、直来直去的脾气和个性,没少得罪过聂老总。60年代中后期,因为部院合并的问题,再加上国防科委和国防工办及总参在体制上相互交叉的矛盾,有不少误解。父亲解除监禁后,去看望聂老总,一见面,两个人都落泪了。经过了“文革”的炼狱,面对满目疮痍,个人之间的趔趄又能算什么呢?共同的遭遇,反倒增添了他们相互的理解和沟通。父亲回来讲起时还沉浸在悲伤中,他说:“我们拥抱在一起,聂老总拍着我说,什么都不要说了。”

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文化大革命”在它胜利的口号声中,也在不断地制造着自己的敌人。时至今日,和1966年已大不相同,政治界限已泾渭分明,一边是“四人帮”,另一边,是老同志,是人民,是人民军队。

301医院的刘轩亭院长和心内科王士雯主任,不断叮嘱医生护士一定要执行叶帅指示,保护好父亲。所以,父亲的病室门上,总是挂着“不是探视时间不得入内”的牌子,每次,“帮促会”刚开始,医护人员就以输氧、输液、化验、检查或以“特殊治疗”为由,进行捣乱。弄得“帮促人员”情绪全无。对这种恶作剧,这些年轻的女军官们得意地相互间挤眉弄眼,暗自窃笑。

我妈妈回忆时说:“这第二次被打倒,与‘文革’初期被打倒最大的不同是,我们不再孤立了。”是的,父亲再不是孤立的了。面对这场灾难,他不再苦闷,不再自责,不再被千夫所指,不再在孤独中苦思而惶惑不解。他是无数忧国忧民的老同志中的一个代表,是千千万万真正关切党和国家命运的共産党人中的一个代表,在这场严肃的政治较量中,他也许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他心安理得。

毛泽东认为:“文化大革命”在实质上是“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政治大革命。”但在经过了10年的反对修正主义和批斗走资派的斗争后,奇怪的是,现在,人民全都跑到修正主义和走资派一边去了。还是他另外一句讲得好:“军心、党心、民心,不赞成分裂。”

我从学校请假回来,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憔悴的样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他拉着我的手安慰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张纸,上面记着林则徐的半首诗: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说:“给你的。收好!”

“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愈演愈烈。

造反组织的头头不少被吸纳进运动领导小组,在实质上控制了党委的权力。他们发号施令,使很多参加过七机部整顿的干部受到批判和处理。父亲在病中得知这一消息,愤而给国防科委政委陶鲁笳写了一封信,要求他在党委会上宣读。信中说:“我是国防科委党委书记,凡没有经过我主持研究或未经我同意的以国防科委党委的名义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无效的。”

鲁迅说过:“肩负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里面去!”这封信,效果如何,很难说。但听说被批判的同志借此反击,他们质疑对自己批判的合法性。两委会成了吵架会、辩论会。

1976年1月18日经中央批准,由国防科委和七机部联合召开批判张爱萍的大会。国防科研和国防工业系统,包括230厂职工及社会各界共7000人参加。

要召开这样规模的一个大会,只能在体育场举行。地址选在先农坛体育场,中央、国务院机关和解放军驻京大单位及新闻媒体都被邀请参加。

先农坛体育场,“文化大革命”把它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运动场”。有许多特大规模的批判活动、誓师大会都在这里举行。批斗刘少奇、彭德怀、彭罗陆杨等等。父亲来这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时隔9年,他又一次要站在主看台上了。不同的是,他不是陪斗了,而是成了主角。7000人陪他一个人,也不失为一种荣耀。他从一个普通的红军指挥员,成长为领导一个独立方向作战的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最终成为共和国两弹一星事业的领军人物。今天,他又被推向了更高的层面,他将作为否定“文化大革命”,掀起右倾翻案风的风云人物,在全社会面前公开亮相了。

究竟怎样在公开场合面对千万群众去检查自己所犯的“右倾翻案的错误”;检查自己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错误呢?我们全家都参与了推敲,反复斟酌,既不能犯忌,又不能低头,原则上必须否定自己,具体上又必须坚持真理……

但思路仍然像一团乱麻,没有头绪。

不难想像,所有的人都想见识一下,曾几何时,这个叱吒风云的人民解放军的上将,一个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老战士,今天在万人瞩目的被告席上,究竟会是个什么“熊”样?

父亲一早就起床了,他刮了胡子,对镜着装。在医院里住久了,会显得衰老疲惫。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影响到他形象的事,在今天是决不允许的。

我们家人都没有陪去,原因很明显,目睹自己的亲人承受磨难和屈辱,谁也受不了。我们偎坐在妈妈身边,企盼着噩梦的结束。

原以为怎么也要大半天吧,没想到伴随他参加批判大会的秘书邱景春同志突然来了。说首长讲完就回医院了。他是专来报信的:

“首长一上台,还是他那个习惯,对着麦克风,把他那根手杖在地上使劲地顿了一下,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

是啊!这也许就是他的开场锣鼓:你们看看,我的气,盛得很啊!

“可能是首长好久不露面了吧,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慢慢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全场一下子哄然大笑。是发言稿!”邱景春兴奋地用手比划着说。科技战线的人们对他太熟悉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讲话居然也念稿子了。

“主持人就喊,严肃点!这是一场阶级斗争!”

父亲根本没有用事先准备的那份讲稿,他不知什么时候为自己拟定了一份只有72个字的讲话。我记得在推敲检查稿时,他曾嘟囔过一句:“检什么讨?但话要讲!”

72个字的全文如下:

“去年3月我重新工作以来,到了一些单位,接触了一部分干部群众,讲了一些话,也做了一些决定。假如我犯了路线上的错误,将由我个人承担全部责任。与其他同志没有任何关系。”

完了?

邱说:“就这几句话,首长说完,又把手杖狠狠地在麦克风前顿了一下,扭头就走。”

父亲说过:“既然他们要我面对这么多群众,怎么检讨,就不是我个人的事了。我决不低头!”

他没有为解放军丢人,没有为老红军这个称号丢人,没有为1975年的整顿丢人。他也没有为共産党丢人,虽然,批判他是中共中央批准的。

若干年后,写《张爱萍传》时,传记作者贺茂芝采访当时在场的我国着名的大科学家、两弹元勳黄伟禄,他说:“太精彩了!我真想为他鼓掌叫好。中国的领导人,如果都像张爱萍这样,中国还能没有希望?”

父亲晚年回忆起他这段经历时说:“‘文化大革命’是我思想上一个最大的转变,特别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之后,我完全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没有错,怎么整,都随你。”

“‘文革’初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整个国家是怎么回事,我还都不明白。所以才会有监狱里反反复复、百思不解的痛苦。76年我清楚了,就是派性斗争,党内的派性斗争。我从来不属於哪个派别,也从不参加到哪一个派别去。你就是整死我,我也不低头,两弹一星和它的事业还留着吧!参加革命,我就没有想过能活到今天。无所谓!”

我问父亲:“邓小平1975年搞整顿,你和万里、胡耀邦、周荣鑫被誉为是邓小平的四大干将,你知道吗?”

不想我这一问,竟惹恼了他。父亲忿忿地说:“什么邓小平的四大干将?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是!我谁的人也不是!”

我很惊讶。他继续说:“批斗我的时候,就追我这个,问我和邓,和那三个人有什么联系,有什么组织活动。我说邓小平对国防工业的讲话你们不都看到了吗?大概有两次吧,叶、李先念、包括‘四人帮’有几个都在场嘛。”

“你们没有单独的谈话吗?”我问。

“记不得了,也许有,但都是谈工作。”

“说我是邓小平派,是他手下的四大金刚,这是对我的侮辱!一个人怎么能成为某一个人的工具、信徒呢?这是把自己的人格都贬低了。对的、正确的,我能跟着你,不对的、错误的,我怎么能跟着你呢?跟着你,也不是跟你个人,而是跟你的思想,你的路线方针。”

“那应该怎么理解1975年你在邓小平领导下搞的整顿?”我问。

他回答:“我们没有任何私下的往来和谋划,完全是从工作出发。整顿是党中央的决定,也是毛泽东的决定。要整顿必然要否定‘文革’,因为他们把国家和军队都搞坏了,决不能允许!这里是思想体系的一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个人关系。搞小圈子,搞帮派,几个人搞到一起,叽叽咕咕地,只有‘四人帮’才喜欢搞这一套。”

“还有林彪!”他想想,又补上了一句。

批判仍在持续不断。规模在六七千人左右的批判大会,继1月18日后又开了多次:2月5日,2月6日,2月11日,3月1日,3月2日,3月5日,3月24日,3月27日,3月28日,8月5日……

但父亲一律拒绝参加。他说:“你有本事就来绑架我吧!”好在有叶帅的批示和301医院的抗争、医护人员的阻扰,主持军委工作的陈锡联的暧昧、拖延,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国防科委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肖向荣也被列为批判重点。1975年父亲复出,就约了肖向荣和他一起干。肖在“文革”初期就被林彪整肃,经历了九死一生。整顿中,父亲下去蹲点,他坐镇科委机关,和帮派势力进行了旗帜鲜明的斗争。这次当然也列入死整的行列。他在被批斗后,也是心脏病发作,住进了301医院。国防科委革命派的领导人找他,要求他参加群众批判大会,说“这是对待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问题,也是对待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态度问题,你好好想想吧!”

这番话对一个老革命来说,有着当今这代人难以想像的分量,肖向荣犹豫了。父亲对他说:“胡说八道的话,哪能听他的。不能出去,要斗就叫他到医院来斗,骂就由他骂去,不过个把钟头。”肖说,不去,政治上被动,毕竟是毛主席领导的群众运动啊。父亲说:“都到现在了,怎么还这样蠢!什么毛主席领导的?完全是派性斗争!他们算什么组织?宦官朋党,胡作非为!不要去!”

但肖向荣还是说,毛主席有指示,中央也发了文件,作为一个党员,总要见见群众,去说一说真实情况也好。

肖向荣,走了。

他真的是做到了据理力争。面对批判,他坚持自己和张爱萍到七机部整顿是执行毛主席、党中央和中央军委指示的,是正确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的。但越是这样,对他的批斗就越是没完没了……

据他的夫人余湛讲,一天晚上,他伏案写交代检查,想到自己革命一辈子,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悲从中来,不禁泪如雨下。劝他早点休息吧,他说,待会吧,还差些没写完呢。一觉醒来,再看他还伏在案上,已经昏迷,身子下还是那张没有写完的检查交代。送到医院抢救,终未能挽救回来。他是被逼死的。

肖向荣,曾任军委办公厅主任,1926年参加革命,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一级八一勳章、一级独立自由勳章、一级解放勳章获得者。

噩耗传来。父亲激愤地敲着桌子:

“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不听话!……”泪如泉涌。

多少年过去了,每次提到这事,父亲都是那句话:

“是我找他出来工作的,他是代我受过而死。他比我更忠於这个党,他对党是真忠,真忠……”

人民的愤怒终於像火山一样地喷发了。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

我当时不在北京。有人是这样描述的:这年的清明飘洒着细雨,天安门广场人潮涌动,堆积如山的花圈和挽联,数不尽看不完的现场吟就的诗篇,此起彼伏的即兴讲演,在这里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怒潮。

天安门成了宣泄感情的广场,成了全民公决的广场。

人们亲眼看到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党内斗争的全过程,亲身体验到了什么人代表着他们的利益,什么人在破坏他们的利益。经过了10年反对党内走资派的斗争,人民一下子统统都站到走资派一边去了。他们又一次涌向街头,有趣的是,带头的还是当年的红卫兵。

没有任何一个大人物在他欺侮人民的时候是可以不受到惩罚的。

我不打算详细地叙述“四五事件”的过程。我需要提醒的是,成千成万的人们在人民纪念碑前献上的那朵白花究竟是什么?是选票!是一次真正的公民投票。它发出的高昂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炸响:

“中国已经不是过去的中国!”“秦皇的封建专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四五事件”是以暴力手段结束的。一夜之间,天安门广场上的几十万反对者,便被扫荡一空。但奇怪的是,没有多少人会认为,这是“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是“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胜利。

人们笼罩在不祥之中。

6月间的一天,江渭清悄悄地对我说:“毛主席身体不行了。你爸爸知道吗?”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请假回去一趟吧,叫他一定挺住啊!”

以我那时的年龄,还想像不出毛主席不在了中国的走势会怎样。但很多老同志已经看到了这一步。10年来,“四人帮”这批势力如此不得人心,却又如此倡狂,他们仰仗着谁呢?还不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吗!如来佛身边的小马崽,下得界来,不也闹得个天翻地覆吗?狐假虎威,政治上叫造势;商场上叫做局。

谁知道呢!或许马上就要重新洗牌了。

我们和父亲都只一个信念,养好身体,能活下来就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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