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解析欲望的文本

作家夏商

继2009年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选集"之后,日前,作家夏商推出其第二套文集"夏商小说系列",该文集经过全新修订,收录了长篇小说《东岸纪事》(上下卷)《乞儿流浪记》《标本师》《裸露的亡灵》,中篇小说集《猜拳游戏》《八音盒》,短篇小说集《刹那记》《孟加拉虎》,共八种九卷,基本囊括了作者迄今为止的重要小说作品。

前期写作:欲望的缺乏才是生命的常态

夏商的写作可分为两个时期:以2012年发表《东岸纪事》为界,前期以《乞儿流浪记》为代表,着重表现作为欲望载体的人;后期以《东岸纪事》为代表,书写人的欲望。

《乞儿流浪记》是一本书写欲望的小说。鬈毛作为父母双亡的乞儿,自出生开始就脱离了一般的家庭伦理,被流浪儿"哥哥"来福捡到养大。来福对鬈毛欲望的展露,让她感知到了危险,决定逃离,自己流浪。夏商将人的两项基本欲求--食欲与性欲加诸这个独自流浪在孤岛的乞儿身上,鬈毛作为一个载体,充分反映了人类原初欲望的不满足,以及在这种不满足驱使下将会作出何种行动。小说开头以鬈毛的食欲问题起笔,结尾则以鬈毛的性欲问题告终。鬈毛的欲望和一般小说里都市男女的欲望不同,它是原始的、无根的,缺乏外部伦理关系的遮蔽。她的身上充满了原始野性的欲望力量,当结尾大桥建成,孤岛与大陆联结,鬈毛的尾巴也随着梅毒的消失而碳化脱落,她获得了新生,鬈毛的使命结束了,她用肉身完成了一次欲望的表达。

《乞儿流浪记》发表于2004年,夏商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裸露的亡灵》则发表于2001年。夏商的小说创作是非常具有自觉性的,1999年以前的一些中短篇以及之后的长篇《裸露的亡灵》《乞儿流浪记》均体现了"后先锋"的创作理念。

《裸露的亡灵》,借缺少身体的亡灵看尚存躯体的人们所经历的种种挣扎。情欲张开罗网缠住了一个又一个尘世的灵魂,几代人的情感纠葛被浓缩,借由美貌的女主人公安波的亡灵向读者一一呈现。小说的名字叫《裸露的亡灵》,却并非在描写独存于人世的亡灵如何摆脱身体控制变得畅快,如此那般,难免有延续先锋派借鬼魂抒情之嫌,而是反过来披露尚被形役的人们的苦痛挣扎。最后,一具尘世的肉体消失了,亡灵却得以重生,走进生的循环。

中篇代表作《八音盒》,写一位家庭美满的中年男性欧阳亭,通过女儿不要的八音盒结识了乞丐小女孩春花,却间接使得春花失去了左臂,由此引发了种种事件。整篇小说情节非常简单,却连缀起一个又一个生活片段,其重点并不在于欧阳亭做了什么,而是他"想"了什么。流浪的乞丐春花与其说是一个独立人物,不如说是欧阳亭欲望的具象化。春花是他内心深处想要越出刻板生活轨迹之欲的载体,因而面对她,欧阳亭既怜爱、负罪,又充满恐惧。欧阳亭的"行善",实际上是对自身欲望的对抗和处理。

短篇名篇《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的死》,更为直接地袒露了欲望的致命性。少年对年轻女教师萌动了欲望,最后杀死了他,女教师梳头发的形象酷肖《画皮》,使他惊惧而亡。女老师引发了青春期少年复杂的欲望:被嘲笑鼻子产生的自卑、年少情欲涌动产生的羞耻、观看鬼片以致错认的悚惧。作者专于对欲望的书写,而欲望的载体有时是人,有时是物。《日出撩人》,主人公丁乙与朋友的女友姚红发生性关系使其怀孕后逃避责任,姚红最后在海滩上分娩出一只巨大的蛋,人之欲望被实体化。《高跟鞋》则描写了机修工老鲁在得知女儿做了暗娼后,去发廊熟人李凤霞那里嫖妓,李凤霞不收钱,只收高跟鞋,因为"我觉得高跟鞋更像是情人送给我的礼物,它和钱在性质上是不一样的"。

夏商的小说在书写弥漫城市的人欲时,并不以感官的刺激作为卖点。他并不避讳表现性爱欲望,也不避讳使用"脏"话进行描写,但他所书写的情欲却是相当干净的。夏商的书写是感性主义的,他要抵达的终点却不是官能快感,而是一种生命本能欲望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给人以幸福,然而他笔下的故事却告诉读者,欲望的缺乏才是生命的常态。

《东岸纪事》之后:为"家乡浦东"书写"野史"

发表《乞儿流浪记》之后,夏商的创作出现了停滞,七八年没有长篇问世。2012年,《东岸纪事》在《收获》长篇专号(春夏卷)发表,2013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这部长篇一改《乞儿流浪记》《裸露的亡灵》的虚构气质,承续了短篇《刹那记》《二分之一的傻瓜》《孟加拉虎》《沉默的千言万语》等作品所呈现的纪实风格,技术上化繁为简。同时,因所书写的是浦东地区几十年来的平民生活"流水账",所以被上海文学界格外注意。除却上海近郊市井生活的表现和反映,《东岸纪事》作为停笔八年的新起点,与前相比,一个重要的改变在于夏商在处理人的欲望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乞儿流浪记》时期,欲望作为被书写的焦点,人则是它的承载体,整部小说充满了寓言的气质,背景架空,伦理悬置。而《东岸纪事》则踏踏实实地从生活出发,没有逃避伦理关系、没有企图用架空的地理环境增强故事的普遍性。所有的人物都在具有实感的环境中,人物的行动基本符合生活的逻辑。

《东岸纪事》里两位主要人物的生活轨迹正好是两条方向不同的线,他们在人生的某一个点有所交集,然后分道扬镳各自行事。男主人公柳勐崴(崴崴)的生活是一个从脱轨到回归秩序的过程,而女主人公梅菊乔(乔乔)的生活则是从秩序到脱轨。两人一回归一脱轨的路线不同,但二者却拥有相似的灵魂。在生活面前,两人仿佛拥有无限与命运对抗的气力,平平静静地藏在流水一般的日子里。

这部小说与前作相比,最为显著的变化是主体性的增强。弗洛伊德的欲望哲学是以缺乏为中心的,而后期的夏商在写作方面摆脱了这种缺乏式的欲望观,逐渐靠近了德勒兹的生成欲望说。在德勒兹看来,欲望是一种实现关系,而不是满足关系,人的需要是从欲望派生出来的,欲望是一台机器装置,它不仅有生产能力,而且可以生产现实。《东岸纪事》里的主要人物,都体现了这种欲望的生产性。无论是乔乔、崴崴,还是上一辈的刀美香、柳道海、梅亚萍、大光明,他们不是简单的为欲望所苦所困的"渺小"的人,他们同时也是用自身欲望推进生活的主体。从社会身份看,这些市井小民是历史的尘埃,但从个人历史看,他们绝对占据着欲望的主动性,历史是由他们的欲望缔造的,历史的生产依靠每一个个体。

《东岸纪事》发表后,在创作另一部大长篇的间隙,夏商以自己的旧作中篇《标本师之恋》为底本重写了长篇《标本师》。在新长篇《标本师》的后记中,他表示自己的新作是"一部穿着爱情外衣的知识小说"。《标本师》,用合理的虚构弥补了底本细节的缺失,更将情爱看成是生命的驱动力。人与标本的界限是什么?死物与活物的区别在哪里?生命的形体可以永存于世,但失去欲望动力的躯体,也失去了被称为人的资格。《标本师》的男主人公欧阳和女主人公焦小蕻都背负着杀死各自爱人的罪孽,即便二者相爱,也摆脱不了罪恶感的折磨,最终一个选择服食药物自杀,另一个则将爱人制成标本,永留美好后带着她走向毁灭。

《东岸纪事》与《标本师》显示了作者在摆脱了迫在眉睫的使命感和入场感之后,轻盈而游刃有余的创作。有自觉性的写作不再成为一种束缚,证明自己的不同也不再是头等大事。尤其是《东岸纪事》,不仅保留了不少过去先锋的技法,更因为世情题材的天然亲近,而借助了明清话本、笔记小说等传统文学资源。夏商不再集中采用都市男女被欲望诱惑--匮乏或满足--精神空虚这样的路径书写欲望。一些同期的作家在身份上是都市的外来者,所以刻画面对都市的欲望,审视消费社会、揭露物质文化对人的精神异化,是他们的主题。而夏商生于浦东,临近上海,对他来说,都市和消费社会是一个既成的事实,作为在地者刻意使用惊奇的视角揭露都市的灯红酒绿,会显得十分怪异,如他早期的一些短篇小说。当他放松下来,不再试图为"都市上海"添砖加瓦,而是致力于为"家乡浦东"书写"野史"时,人之欲望的本质反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都市的欲望从何而来?它并不神秘也并不遥远,它来源于每一个人的内心。人的欲望生产了城市,人的欲望也彼此温暖彼此戕害。(郭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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