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世和悲悯的视角看贾政其人

作者

汪昌陆

贾政在《红楼梦》中出现的次数及频率不太多,人们也不大关注。他迂腐守旧,整天板着脸,呵斥着宝玉,脾气上来还将宝玉打得半死,平时爱与清客们闲聊。他不谙世情,不问府内俗务,官职也不见升,在一般读者看来,贾政没多大能耐,不过是个反派人物而已,真的如此吗?让我们走进贾政冷峻外表下的内心深处,一探究竟。

贾政是贾母和贾代善所生的次子,是荣国府二老爷,在贾府权力仅次于贾母,是真正的掌权派。政,谐音“正”。在宁荣两府中,贾政是唯一一个正统的君子。书中评价他“谦恭厚道”,“大有祖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徒”。他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既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悲剧的受害者。

理想与现实

以贾敬、贾赦、贾政为代表的文字辈,是贾府承上启下的一代,身份显赫,地位尊贵。然而,此辈确难以挑起振兴家族之重任。

宁府贾敬为乙卯科进士,却一味好道,与道士胡羼,整天在都外玄真观修炼,烧丹炼汞,别的事一概不管,还放纵家人,终因吃丹砂烧胀而死。贾赦是贾代善、贾母之长子,承袭了荣国公爵位,但他不好好为官,整天左一个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寻欢作乐,成日里和小老婆喝酒。平日依官作势,与贾雨村勾结,强索石呆子古扇,逼得石呆子愤而自尽,是个无耻之徒。

贾政是作者怜惜和赞赏的人物。他是贾赦的同胞兄弟,自幼酷爱读书,原想以科举出人头地。但父亲贾代善爱子心切,临终时向上递遗本,皇上因恤先臣,就额外赐给贾政一个主事之衔,后来升为工部员外郎。作者将他定位为一个正派的读书人,是作者在文字辈中惟一基本肯定的角色。贾政为官清廉,勤俭谨慎,不贪污纳贿,公道正派,赢得了较好口碑。但他不谙官场潜规,迂腐古板,不会变通,一生官运不够顺畅。

贾政共有五个子女:贾珠、贾元春、贾宝玉、贾探春、贾环。长子贾珠喜欢读书,但天不随人愿,不幸早亡;长女元春因贤孝才德被选入宫,后被封为贤德妃,为祖上争了光,为贾府赢得了荣耀,但好景不长,最终“虎兕相逢大梦归”;庶女探春虽年少有才华,但毕竟是女流,难于出人头地;庶子贾环行为猥琐不堪,难成大器。因此,他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贾宝玉身上。

才学与试才

为检验儿子宝玉的才情,贾政叫宝玉来为大观园现场题对额,如书中所述:“贾政近来闻得代儒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

在题对额中,考生是宝玉,出题和评判裁定的是贾政,众清客帮忙凑趣,起衬托和铺垫作用。贾政不光看得出众清客所拟得怎样不好,还能说出不好的所以然来。如沁芳亭,众清客根据《醉翁亭记》“有亭翼然”题为“翼然”,贾政批评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需偏于水题为称。”他不满足于现成词句的套用,要求题词需贴切实景。在花溆拟题时,众清客拟为“武陵源”。贾政批评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他这是既懂得题咏要对景,而又不能太落实了之理,而这些只有内行才能说得出的。

试才的结果,最后连贾政的小厮们都看出了:“老爷喜欢。”说明贾政对宝玉的才华是非常满意的,对宝玉题对额是知晓理会的,是能欣赏和评判的。这次不仅展现了宝玉的才华,也反映出其父贾政有很高的文学修养。

第七十九回,当夏金桂和香菱闲谈到宝钗的学问时,香菱忙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这位姨老爷就是贾政,贾政不但有学问,还赞赏宝钗的才学,其才华令人仰慕。

贾政的才学,在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这回中也得到了验证。宝玉作姽婳词时,贾政边评论,边提问,当宝玉作到第九句“丁香结子芙蓉绦”时,众清客都称道好,贾政却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可以看出贾政对长篇歌行的作法很在行。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贾政对宝玉的这一段评论与辩驳,说明贾政精通长篇不能靠刻薄堆砌,要转得快,煞得住,不要拖泥带水,画蛇添足,确点出了精要之处。

也许有人要问,贾政明明心里喜欢,为何一句正面褒奖也不说呢?这是因为,一是要维持大家族“严父”的架子,父亲对儿子总该“严”些,这已习惯成自然了;二是认为作诗题对这些不是正经学问,再好也只是“歪才”。因此在第七十七回,贾政对贾环、贾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及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在他看来,题联和写诗都不是正经学问,对于孩子的优点虽然心里是肯定的,但是却不会说出来,怕孩子因此得意而忘形,大观园题对额,贾政嘴上没夸宝玉,其实最终还是全部用了。

严父与孝子

贾政认为男人就应该“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与经济之间”。他时刻不忘宝玉的学习,回府就询问宝玉读书情况,经常督促其温习功课,时不时就传唤宝玉到跟前来问书。

为了宝玉能科举入仕,他亲自送宝玉去学堂、向贾代儒介绍宝玉在家情况,并向贾代儒对宝玉的教学提出了要求,可以说贾政的“校访”很到位。可惜的是贾代儒并没有尽职尽责教育好宝玉,也没有做家访与反馈,辜负了政老爷一片苦心与期望。

与之相反的是,宝玉不但不好好读书,也不愿与贾雨村之类人接触,整日与女孩子们厮混。贾政不看便罢,一看宝玉就气不打一处来,时不时就讥讽,宝玉一听到贾政名字,就战战兢兢,如同老鼠见了猫,立马垂头丧气,浑身不自在起来。

宝玉终因“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之罪,点燃了贾政心头的怒火,怒不可遏痛苔宝玉,将宝玉打得“竟无一点好处”,还要用绳子勒死宝玉,幸亏贾母和王夫人等人赶到,方才作罢。

贾政打宝玉,是恨铁不成钢,感到宝玉无可救药才下如此狠手。即使在今天,碰到这种情况,一般父母可能也会像贾政一样严加管教,手段和力度也不会亚于贾政!

在贾政痛笞宝玉中,也可以看出贾政的赤诚孝子之心。贾母赶来斥责他时, 他是苦苦哀求, 又下跪又含泪又赔笑, 因害怕母亲在大暑热天气出病来,贾政就此罢手,并只得苦苦叩求认罪。

贾政对母亲,倾注了孝心和仁义。在中秋家宴上,为了让母亲开心,贾政一改往日一本“正经”,承欢凑趣,竟然说了一个怕老婆舔其脏脚的庸俗笑话。家庭聚会有他在场,大家都不自在,个个敛声屏息,弄得在场人索然无味,以致贾母不得不“撵他出去休息”,被撵时他赔笑说:“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予儿子半点?”听来颇觉孤独、凄凉。

上元佳节,全家团聚,贾政曾作过一个灯谜:“身为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答案是砚台,贾政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一口“猜中”,贾母既有面子,又非常高兴,这都可以体现贾政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忧患与温情

贾政是贾府上层中最有眼力、头脑最为清醒的人。在一场又一场、一轮又一轮的狂欢与聚会中,别人完全沉浸于欢乐之中,贾政却嗅到了悲凉之雾,预感到了危机。

在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他能够看懂灯谜谜底都是不祥之物,贾政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他规劝贾珍不要给秦可卿殓用樯木棺材,他善劝贾赦不要将迎春嫁给野蛮粗俗的孙绍祖,可无人听从。

第九十二回,冯紫英进贾府推销四件洋货,还有一件母珠。这时贾府已无闲钱购买,贾政看过后马上联想到家族危机:“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的世袭,一样的起居,我们也是时常往来。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回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看了这样,你想做官的怕不怕?”又论自家:“虽无刁钻刻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里当得起。”而同在一桌的贾赦只知吃酒,并道:“咱们家是最没有事的。”

贾政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余,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在游览大观园时,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贾政感叹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明贾政并非那般古板,富有情调。而后,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却勾起了贾政归农隐逸之意。当来到蘅芜院,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这些都说明他不过分追求地位、名利得失,向往一种宁静且富有情趣的生活。

第七十一回,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贾政的内心,其实是很细腻的。一次家庭宴会,因无人邀请,贾兰赌气未参加,竟无人发现,还是贾政发现少了贾兰,张口就问:“怎么不见兰哥儿?”除了贾政,还有谁会想起贾兰呢,这都表现出贾政对于幼孙的怜爱与关切。他时刻关心宝玉的学业,就是在外放做学差前,也不忘为宝玉布置必读功课。随着儿子宝玉、贾环逐年长大,他暗自为宝玉和贾环物色两个将来做妾的丫头,可谓谋虑深远。

苦恼与无奈

春去秋来,繁华落尽。面对家族日趁没落,他一筹莫展。对于子侄辈的荒淫无度,他无法阻挡。对于亲儿子宝玉,贾政寄托了全部希望,费了很多心血,而自己的儿子依然“不务正业”,贾政焉能不心焦,一发飙,就恨不得要将宝玉“着实打死”、“勒死”。打后,他“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打在宝玉身上,却痛在自己心上。

贾政的苦衷谁能懂,心烦的时候谁能知,伤心的时候又有谁能理解。他一生殚精竭虑,汲汲于功名,但仕途艰难,晋升无望,此时他已觉疲惫,宏伟蓝图与梦想离自己越来越远,现在只想歇息,静静地安享生活。

到第七十八回贾政命贾宝玉、贾环、贾兰作诗时,态度大变,非常慈祥和蔼。“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贾府败落后,贾政扶了贾母灵柩回南方,因盘费短缺,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两,但赖尚荣只给银五十两,气惹得贾政大怒。他一手扶持的“读书人”贾雨村,在贾府被抄家后落井下石,恩将仇报。此刻,贾政更体会到了世态炎凉,意冷心寒。回京路上,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拜了四拜后,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身后只留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和孤独无奈的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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