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梅佳 杨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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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94岁,风姿优雅,自带光芒,特别是站在讲台上讲起古典诗词来。教学70余载,经常都有窗里门外挤破头来听课、听完又赖着不愿走的学生们。
她被称为中国现今“硕果仅存”的穿裙子的先生,她是一名真正的“士”。
一生苦难颠沛,那颗赤诚之心却愈发火热。
上个月,她捐出一己之所有,在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研究和发扬,初期捐赠1857万元已到位。
她是叶嘉莹,号迦陵,取自佛书上一种鸟的名字;生在夏天,小名“荷”,莲花也是她一生诗作中不断反复书写的意象之一。英文名Florence Chia-ying Yeh。
读诗讲诗醉诗近90载,她将中国的韵味之美传到了哈佛大学,传到加拿大,也投射到席慕容、白先勇这样她曾经的弟子心中。
用董卿的话说,叶先生是“一生颠沛流离,却度人无数”。
因为家学,她,记得古诗词原本被吟诵传唱的样子。
吟诗、唱词,吟唱各不相同,其实她区分得很严格,但她又鼓励没有定式没有固定的调子,只要注意好平仄,剩下的都是吟诵之人对所在环境、心情的表现,还有对诗词的感怀和体会。
来看看叶先生吟诗一首。
上月底,南开大学迦陵学舍开放日暨“吟荷花诗·闻迦陵语”诗词朗诵会举行。
很少露面的叶先生漫步款款而来,着丝质长裙,银白的头发梳理整齐,指甲也打理得很精致,那种与时光无关的淑女风范尽现。
那天,谈到捐赠,她说自己“不是一个对现实利益很关心的人”:
这也是我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挫折、苦难,居然还顽强地活下来了。
“君子忧道不忧贫”,所以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烦恼。
我自己内心有我的理想、有我的持守。我觉得这样我就活得内心很平安,也很快乐。
这位当今最负盛名的中国古典诗词大家,亦是董卿口中“很多人通往诗词国度的目标和灯塔”。
点击观看视频:叶嘉莹先生做客《朗读者》↓↓↓
婚姻、去美国、去加拿大,她都从未主动选择,她唯一选择的诗词,则坚持了近一个世纪。
“我的诗词都是我亲身的经历,吟诵诗词,大家就可以知道我一生的经历,”叶先生淡淡地说。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
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 。
——叶嘉莹《踏莎行》
叶嘉莹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
父叶廷元,幼承家学,熟读古籍,工于书法,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任职于航空业。
母李玉洁,自幼受良好家庭教育,曾任教于一所女子职业学校,婚后辞去教职。
叶嘉莹为长女。
▲叶嘉莹(中)三岁时与小舅李棪(左)及大弟叶嘉谋(右)合影
叶家先祖系蒙古裔镶黄旗叶赫那拉氏,据说和清著名诗人纳兰性德同宗。
她出生在位于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的祖宅,四合院在2003年被拆,只留下思乡时怅惘的梦。
她回忆说:
“我从离开北京,就一直怀念,我古老的城,古老的家。那时候常常做梦,梦到我回到我的老家,进到我们家的院子,可是所有的窗门都是关闭的,哪个门我都进不去……现在的年轻人真的不能体会,我们那种去国离乡的悲哀和痛苦。”
一幅插画,关于叶先生的院子。
叶先生回忆说小时候都是关在家门里面长大,荡秋千刺绣什么的通通不会,就是“读诵诗歌”。
命运之网让她随后经历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女,还有艰难的“没有爱情的”婚姻。
▲叶嘉莹结婚照,1948年3月于上海
她第一次感到人生命的无常,那种生死隔离,是年仅四十多岁的母亲患病离世。她写下了《哭母诗》。
瞻衣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凄绝临棺无一语,漫将修短破天悭。
《哭母诗》其二
她说:
“我母亲去天津去开刀,结果一去不回,做完手术,是在从天津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去世的。我当时听到那个‘钉’(将棺木钉起来)字是最难受的时刻。”
辅仁大学毕业后她在中学教书。
这位“从中学到大学都是第一名”的好学生,说自己爱情诗词可以教得很好,但却没交过男朋友,没有过爱情体验。
婚姻是出于某种责任感跟了中学英语老师的堂弟,而家庭的经济花销,因为各种变故,一直是叶先生一人负担。
▲叶嘉莹先生一家人
她讲到《楚辞》,说里面都是爱情的歌,有一句: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这辈子没碰见足以“目成”的对象,大家都说她兴许是一直在和诗词热恋中。
两人结婚后,50年代去了台湾,在那里因为“白色恐怖”,丈夫被捕入狱。之后,她也携尚未断奶的大女儿一同被警局关押。
她获释后丢了教职,无家可归,三餐不济。后借住亲戚家,居住条件有限,整个暑假白天无处可待,便抱着女儿去有树荫的地方乘凉。
叶先生在私立学校重新觅得工作。
▲1956年在台北教主日学
3年后丈夫获释,但牢狱之灾改变了他的性情。当年温文尔雅的丈夫,对她轻则谩骂,重则家暴。
“最痛苦的时候,想过放弃生命,想过如果自杀哪一种最没有痛苦感,”她说。
但是丈夫的坏脾气最终得到了谅解,使她觉悟的是王安石的诗: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
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
(叶先生略改字句)
1966年,叶先生得到机会赴美去哈佛和密歇根大学讲学。
“去美国前,恶补英语,死背《英语900句》,当初很担心要用英语教书。说起来真得很奇妙,就因为我太喜欢中国的诗了,我讲中国的诗,我真是把我的感情都投进去了,我可以把杜甫李白的感情,用我当时初级的英文传达出来。”
她深得哈佛大学James Robert Hightower的赏识,两年交换期满之后,回台签证出了问题,Hightower教授便又介绍她去了后来一生结缘的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在那里讲授古典诗词。
她与Hightower合作的论著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是一本关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最有全球影响力的代表性著作。
想要很好地阅读中国诗歌,通常需要一定的敏锐度,以及非常扎实的关于中国文化和文学传统的知识基础。现代西方文学理论中有很多种方法来品读诗词。但这本书里的两位教授示范了最有效的一种。
编者语
在南开为先生建迦陵学舍时,她的第一批加拿大学生也来了,送来了紫玉兰,让先生可以保持在花下吟诗的习惯。
现已年过七旬的Jerry Schmid是加拿大人,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学系教授,叶嘉莹先生曾为他取中文名“施吉瑞”。
施吉瑞表示,叶嘉莹先生知识渊博,为向世界传播中华诗词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
为了表达加拿大学生们的感恩与思念之情,他希望这株紫玉兰可以陪伴叶先生继续教书育人,为迦陵学舍增添诗情雅意。
▲迦陵学舍的客厅
后来UBC的官网上还有一段采访,叶先生在英文里也表现了十足的个性,甚至一点点幽默:
您对亚洲研究系最初的印象是什么?
我刚来的时候我们还在Buchanan,我很喜欢那里,因为能看到山川海洋。我们后来搬办公室了,我们就“沉沦”了。但这里的周边环境也很美,我真的很喜欢。
用英语讲述中国传统文化很不易。诗词评论中提到的“风骨”“境界”在外国很难说清楚,叶先生于是在UBC一边教一边学。
“我在UBC也旁听很多课,有些西方的文学理论,可以解释中国诗中很多微妙、境界的东西。”
1974年中加建交,抑制不住思乡的她踏上了返乡的路。
离乡多年,在飞机上看到西长安街的灯火,她就泪流不止,还说有同学是坐火车回乡的,更是哭了一路。
她写下1878字长诗,被称为最长的歌行:
卅年离家几万里,
思乡情在无时已,
一朝天外赋归来,
眼流涕泪心狂喜。
《祖国行》
然而不幸再次发生,1976年,她的大女儿女婿在车祸中离世。后来二女儿身患癌症。
▲1974年摄于UBC校园,长女婚礼,右二为叶嘉莹
“我只是默默地承受,但是我不跌倒,我还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要走的路,”她说。
恢复高考后,她收到召唤,开始自费回国教书,足迹遍布很多所高校。一教就是好几十年。
《金山》和《余震》(《唐山大地震》原著)的作者张翎回忆说:
1981年在复旦听她的讲座,第一次知道何为“吟诗”,感觉惊若天人——不是容颜,而是韵味。死在讲台上当是世上最美的死法,希望老天成全叶先生的心愿。
有人问起她高龄90的感受,她说“孔子没说过80、90岁会怎样,我不知道”。
“我已经90多岁了,在我离开世界以前,要把吟诵诗词这个中国传统上最宝贵的一部分留下来,因为声音不像在纸上那样能保存那么久。”
有她的诗为证:
一世飘零感不禁,
重来花底自沉吟。
纵教精力逐年减,
未减归来老骥心。
这里还有叶先生对几乎要失传的吟诵的小tips:
这位愿意跟辛弃疾做朋友(因为他“会自娱自乐,生活上很会安排”),而觉得陶渊明太苦、李商隐又太悲观太忧虑的老人,愿意选择跟孔子对话,因为“他的语言虽然短但充满智慧”。
叶先生引用陶渊明的“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表明自己“早已看破死生”。
关于这几位诗人,这里有几段从专著上的摘要,我们来看看先生的规范优美的英文学术写作(摘自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
关于李商隐的诗论,从庄子和陶渊明说起:
《庄子·外物》有云:“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陶渊明也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
这些关于诗歌的态度,天性散漫如我,都非常有共鸣。但是,若真想捕鱼,筌仍然十分必要,只是筌也仅限为一工具罢了。
THREE: Li Shang-yin’s “Four Yen-t’ai Poems” (Yeh) (pp. 56-112)
关于晏殊,她善用比喻来讲品评诗词:
文学作品的评品是非常主观的,就像美食之于个人,全靠自身的味蕾和经历。差异之大,无需硬要做到协调一致。
可是,就像那位向国王推荐新鲜芹菜的香气,还有春日暖阳的温度的老农一样,我会诚挚地向大家介绍晏殊词的价值所在。
FIVE: An Appreciation of the Tz’u of Yen Shu (Yeh) (pp. 150-167)
关于苏轼,从讲故事开始:
在《宋史》中,苏轼的传记是由他少年时的两则轶闻开始的。其一是九岁时,苏父在外游学,苏轼由母亲教导。在读到东汉清流范滂为坚守原则自我牺牲的故事时,小苏轼赞叹不已,问母亲:你会像范的母亲那样支持我那么做么?母亲答:如果你能做到,我怎能不效仿范母?
以下是《宋史·苏轼列传》原文:
苏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SEVEN: On the Song Lyrics of Su Shih (Yeh) (pp. 269-291)
说辛弃疾,讲到了他著作的多元和深广:
辛弃疾留下来庞大的作品体系,大约有600多首词,比大多数同时代词人多。它们内容和形式各异,也得到了同时代人的盛赞,之后时代人们,对他的作品都青睐有加。
对如此充满多样性的词人做综述是很难的,因此,我会更关注这些多样表述之下的统一性,以便在作具体的文本分析之前,对辛弃疾的灵感寻踪溯源。
NINE: On Hsin Ch’i-chi’s Song Lyrics (Yeh) (pp. 323-354)
叶先生说:
“我这个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她对年轻人的建议是,进德、修业,要努力学习,还要努力持守住自己。
这两件事,她自己也作了一辈子。
“人随着年龄增长,不能一直总停留在年轻的、狭窄的、自私的、享乐的阶段,那就是身体长大了,心灵没长大。人应该有更高远的追求,不但是看破得失利害,还应看破死生,这才是人生境界。”
希望年轻人能领悟叶先生的教诲,让她感到:
柔茧老去应无憾,
要见天孙织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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