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报》第110期 美术副刊
弗朗索瓦·布歇(Francois Boucher)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五(Louis XV of France)的首席宫廷画师、皇家美术学院院长,被誉为十八世纪最著名的洛可可艺术大师之一。布歇一生笔耕不辍,艺海生涯长达五十年,始终根据时代变化调整创作理念,善于从不同文化当中汲取艺术养分。在他笔下不仅诞生了身姿曼妙的希腊女神、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还描绘了一系列关于中国的作品(Chine Style),在十八世纪的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引领了时代潮流。
布歇出生的1703年,正是东西方之间物质、文化交流日渐频繁的时期。葡萄牙、法国、荷兰的商人纷至沓来,源源不断地将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运回欧陆。以此为契机,中国文化元素开始对西方艺术领域产生影响,形成了一种文化冲击。一时间,在雕塑、绘画、挂毯以及建筑设计中植入中国元素的做法蔚然成风,大量被冠以“中国”之名的建筑也应运而生。比如,德国波茨坦的无忧宫(Sanssouci Palace)内有“中国茶室(Chinesisches Teehaus)”,瑞典斯德哥尔摩的卓宁霍姆宫(Drottningholms Slott)中也出现了“中国宫殿(Kina Slott)”,不一而足。
迈森仿制的中国瓷器,收藏于德国巴伐利亚国立博物馆(施莱森海姆宫分馆)
这股风潮被时人形象地称为“中国风(Chinoiserie)”,“中风”最深者非太阳王路易十四(Louis XIV of France)莫属。他经常穿着华美的中国传统服饰在凡尔赛宫(Chateau de Versailles)中闲庭信步,出席宴会时也不忘乘坐“八抬大轿”,俨然一副东方君主的排场。当然,最令路易十四痴迷的还是来自遥远东方的瓷器:他曾经命人用青、白两色的瓷砖将大特里亚农宫(Grand Trianon)打造成名副其实的“瓷宫”,可见这份热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上行下效,法国的贵族和各级官吏也对新奇的东方事物趋之若鹜。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子爵(C.L.de S.Montesquieu)为了聆听旅欧华人黄嘉略讲述中国趣谈,竟不辞劳苦,短短两月之内八次造访。
作为宫廷首席画师,布歇也敏锐地捕捉到当时吹遍欧陆的中国风:中国画家笔下的泼墨山水、洞石芭蕉、梅兰竹菊和花鸟鱼虫,无不令他感受到东方古国传承千年的深邃文化底蕴,不断从中汲取艺术养分,为方兴未艾的洛可可艺术注入了全新的活力。
正是由于布歇擅长求新求变,才使洛可可艺术成为十八世纪欧洲的艺术主流。初学绘画的他被父亲尼古拉·布歇(Nicola Boucher)送入弗朗索瓦·勒穆瓦纳(FrancoisLemoyne)门下学艺。勒穆瓦纳是洛可可艺术的创始人之一,以轻佻妩媚、细腻繁复的画风享誉欧洲。在老师的悉心教导下,少年布歇在巴黎名声鹊起,被誉为“画坛神童”,年仅十七岁就一举斩获“罗马大奖”。该奖项之所以被冠以“罗马”之名,是由于皇家美术学院前院长夏尔·勒·布伦(Charles Le Brun)在罗马设立分院,用以培养储备人才。自此以后,每位获得“罗马大奖”的才俊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奖学金,前往文艺复兴的发祥地进行深造,近距离研究古典大师的作品。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学院进修的名额已满,布歇与梦寐以求的罗马之旅擦肩而过。然而,意气风发的他并不想囿于巴黎的小圈子。因为在布歇看来:父亲之所以执笔画画一生却默默无闻,除了天资之外,固步自封也是其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十八世纪已经是一个日趋开放的时代,布歇希望走出法国,到外面的世界追求不同寻常的艺术元素,遂自费前往心中的艺术圣地意大利。旅意期间,布歇发现十七世纪流行的田园牧歌题材已经不适应当下的审美需求,而古希腊神话题材正逢其时。他大胆地将洛可可艺术与希腊神话题材相结合,塑造出大量娇艳、柔媚的女神形象。
学成归来的布歇重返巴黎。当时,各类沙龙正大行其道,成为思想家、戏剧家和画家展示自己的舞台。为了跻身上流社会,布歇决定凭借自己娴熟的绘画技巧为名媛贵妇设计珠宝饰品图案、绘制肖像画。在他众多的作品当中,有一幅画改变了布歇的人生轨迹,这便是他为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帕杜侯爵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绘制的画像。画中的侯爵夫人仪态端庄优雅,表情轻松庄重,一袭墨绿长裙点缀着粉色的花饰,非常符合她十八世纪法兰西艺坛盟主的身份与气质。以此为契机,布歇与蓬帕杜夫人熟络起来,二人的审美旨趣也颇为契合,都钟情使用冷色调营造出优雅的氛围,让人感受到一份只有贵族才拥有的高贵与疏离感。从此以后,布歇不仅承担了为这位“无冕王后”创作画像、设计珠宝和服饰图案等任务,甚至连她在凡尔赛私人剧场的舞美设计也都出自其手。值得一提的是:蓬帕杜夫人还曾拜布歇为师学画,这与宋美龄拜黄君璧为师颇有几分相似。
布歇 蓬帕杜侯爵夫人肖像
虽然,布歇因侍奉蓬帕杜夫人平步青云,但其艺术追求并不仅仅是为权贵、名媛绘制肖像。实际上,他创作最多的还是古典主义作品,比如《美惠三女神托起爱神》。美惠三女神,又译卡丽忒斯(Charites),指希腊神话中的宴飨女神塔利娅(Thalia)、欢乐女神欧芙洛塞妮(Euphrosyne)以及光辉女神阿格莱亚(Aglaia)。按照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Hesiodos)在《神统记》(Theogony)中的阐释:三位女神都是天神宙斯(Zeus)与泰坦女神欧律诺墨(Eurynome)所生,长期伴驾随侍在爱神阿芙洛狄忒(Aphrodite)身旁。“美惠三女神”是西方永恒的题材之一,从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到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都曾提笔描绘,经久不衰。不过,布歇下笔的美惠三女神与上述三位大师不同:他在画作的上方添加了小爱神丘比特(Cupid),端坐在三位女神肩头,双手舞动着火把,让爱情之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天际。
除了神话题材之外,布歇最为人称道的作品,便是他历时数载打造的“中国风”系列画作(Chine Style),包括《中国皇帝朝会》《中国花园》以及《中国捕鱼图》等等。其实,布歇本人并未踏足中国,其创作的“中国风”系列作品,灵感皆来源于历代法国传教士和旅行家以及商人的口述。早在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路易十四不顾享有“保教权”的葡萄牙阻挠,打破传教士必须从澳门进入内地的惯例,直接派遣白晋(Joachim Bouvet)、张诚(Gerbillon Jean Franois)等人在宁波登陆。此后,中、法双方建立了直接联系,交互往来愈加频繁:几代法国传教士一直供职于中国宫廷,而中国的瓷器、书籍、织锦甚至景德镇烧造的小摆件在巴黎街头随处可见,构成了布歇创作“中国风”系列画作的重要物质前提。在此基础之上,布歇又参阅了大量中国画作和外销瓷图案,从中剥离出最具东方特色的艺术元素,并加以利用。这与当年他游学罗马之时,将古典主义题材与洛可可艺术相结合如出一辙。尽管这位首席宫廷画师笔下的中国与现实相去甚远,只是将法兰西的贵族生活与中国文化杂糅在一起,但是,绘画艺术品毕竟不是照片,只要能够遵循基本事实,反映出十八世纪法国人脑海中东方世界就已足够,无需苛责太多。
布歇 中国捕鱼图
布歇对中国艺术“移花接木”式的再创作,虽然与真实相悖,却牢牢吸引了路易十五和蓬帕杜夫人的眼球,后者下令皇室工场将其制作成挂毯,由布歇亲自担任监督。每当“中国风”挂毯发售之时,必定引来王公、贵胄以及银行家们的抢购,一时洛阳纸贵。“中国风”艺术品在法国大行其道,反映出十八世纪中法文化交流达到了新高度。
然而,路易十五虽然对布歇的“中国风”系列赞赏有加,却只是一时猎奇;他真正希望从画作中看到的事物,还是奢华骄矜与甜腻肉欲。一味迎合君主的布歇遭到启蒙思想家的凌厉批判。狄德罗(Denis Diderot)尖锐地抨击布歇的作品充斥着穷奢极欲与低级堕落的韵味,其画风中透露出的高贵的神秘主义与疏离感,也被指斥为对民众的蔑视。狄德罗甚至指责布歇笔下的女神既不神圣,也不贞洁,几乎与娼妓无异。同时,在巴黎坊间也充斥着各种流言蜚语,说布歇能以62岁高龄执掌皇家美术学院并非靠真才实学,而是蓬帕杜夫人吹枕边风的功劳。可历史的真相是:布歇成为院长是在1765年,而蓬帕杜夫人早在前一年就已撒手人寰。他的当选无疑是五十年笔耕不辍、长期艺术积淀的结果。1768年,在一片飞短流长声中,弗朗索瓦·布歇主动请辞院长职务,继续以宫廷画师的身份为王室服务。两年后,布歇在卢浮宫内谢世,享年67岁。
在布歇故去几十年后,龚古尔兄弟给予他较为公正的评价:尽管“他是用猥亵的暗示与刺激来减轻路易十五的伤感”,但仍不失为十八世纪承前启后的艺术巨擘。他继承了华托、勒穆瓦纳开创的洛可可风格,孜孜不倦地将各种新元素融入其中,最终将洛可可艺术推向了高峰。更为重要的是:他笔下的“中国风”系列画作,忠实地反映出十八世纪法国人眼中的中国文化,成为中法两国交流的重要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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