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兆正
小说的封闭式 圆环结构
房伟《“杭州鲁迅”二三事》发表于2018年第3期《收获》,他诚实地描写了“周预才”、章谦两个人处境的不同,以及归宿的一致,是从历史长河中一件微不足道的逸闻,介入当代生活的尝试。
1928年4月,鲁迅在《语丝》杂志上发表了一篇短文,题为《在上海的鲁迅启事》,此后又收入到他的《三闲集》中。这篇文章,本属游戏之作。许钦文在五十年后的《〈鲁迅日记〉中的我》中有着更为翔实记载。此事的原委大约是当初在杭州确有一个人假扮过鲁迅行骗,不久即遭拆穿。事情至此应该算是结束了,未曾想在整整九十年后,这位“杭州的鲁迅”又现身了,不过是在一篇小说中,担当着第一主角的身份。这篇小说便是房伟的《“杭州鲁迅”二三事》。在我看来,作者正是从这份早已湮没的史料入手,试图虚构出某种东西:“那个时代的底层小知识分子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他与时代是怎样的关系?他们和鲁迅这样的大知识分子,又有着怎样的关联?那种底层生存的知识分子状态,又与当下有着哪些双生性的复杂关联?历史的残酷在于,它只能将一个小人物以丑陋的方式钉在《鲁迅全集》之中,而我想打捞他,让假鲁迅和真鲁迅同处于一个历史关注时空。”也可能正是由于这一视角的变换,本来早已石沉大海、不过是当有人读到鲁迅的那篇文章时才被嗤笑几声的假鲁迅,成了被文学仔细打量、观照的对象。
这篇小说的另一重特色,是作者采取一个封闭式的圆环结构。小说共分六章,在第一章之前,还有一个楔子,它交代了这篇小说的创作缘由与“真实作者”章谦教授,而在楔子中出现的“我”则是章谦的朋友:“我们都是大学教师。”小说对章谦的描绘仅有几笔:“他瘦高,忧郁,头发有些花白。言辞木讷,却有双细长灵动的手。”而关于“我”的形象,大抵可从两人的对话中略知一二:章谦说他以杭州鲁迅事件写了个小说,“我”先是戏谑问他是想混点润笔费还是骗骗女学生,然后便正色劝他赶紧评上职称,赚些快钱,娶妻生子买房买车,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也正是这样的“我”,成为了半年之后,为章谦身后事做善后工作的局外人。这是小说第六章的内容;从第一章到第五章,皆是章谦创作的那篇小说,也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杭州鲁迅”二三事》。由是,这个文本便具有一种自我指涉的特质:如果章谦的创作是小说的原生稿本,那么“我”与章谦的生死之交便是小说的次生稿本。
零余者视角中的晚年鲁迅
根据M.H.艾布拉姆斯的看法,历史小说“始于19世纪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作品”,而到了20世纪,又分流为三条线索,其一是纪实小说,其二是非虚构小说,其三是寓言性历史小说。房伟的作品当属于第三类,即“将历史与幻想化的乃至虚构的事件编织在一起”的寓言性历史小说。在真实的历史里,“杭州鲁迅”确曾姓周,不过“周预才”这个名字恐怕还是作者添上的。同样,在真实的历史里,属于他的时刻仅只是被拆穿的那一瞬间,此前与此后皆不属于历史关心的事情。那么,这一瞬间(包括鲁迅的更正等史料事实)也就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中轴,它支撑着作者得以向前向后拓宽瞬间本身的景深空间。
在真实的历史中,亦即根据《在上海的鲁迅启事》的记述,“杭州鲁迅事件”起源于M女士的一封信:“自一月十日在杭州孤山别后,多久没有见面了。前蒙允时常通讯及指导……”这个M女士在小说里被虚构为名叫李珍的女学生。不过,关于这个姓周的人何以冒充鲁迅的心路历程,则是历史所欠缺的内容。于是,小说从第一章到第三章前半段,便力图刻画了“周预才”被误作“周豫才”以及前者将计就计、索性当起鲁迅的生活。他身边的同事,有羡慕崇拜者,有浑水摸鱼者,可是关于他的内心,作者并不吝啬笔墨:“像我这样,既无财产,也无能力的小知识者,如何才能找到活路?想要从文,写的东西浅陋,投稿石沉大海;即便闹革命,像我这般衰老,革命党也不愿顾看我。……我秘密地热爱文艺。”即便是“这个可怜的梦,我现在也大半忘却。”总的来看,尚未“成为”鲁迅之前,他的生存状况仅仅是:“不过挣扎着‘不死’罢了。”
此外,“周预才”冒充鲁迅的前后,根据作者的想象,也只能目为懦弱的顺服。他从未想过以此暴得大名,不过是在被学生误认、被梅先生宣传的推波助澜下,才咀嚼着这种让日子稍微好过一些的滋味,而内心的不安,也是时常有的。当教员跑来向他哭诉薪水拖欠时,他间接向校长说明情况;可惜再大一点的事情,便踌躇着不敢做了,如学生找他寻求投奔布尔什维克的道路,他就只能一面应付过去,一面为自己的胆怯感到愧疚;而当姜小姐想要委身于他时,他又按捺住冲动,在内心谴责自己的欲望。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小说在第三章后半段,当这个人物被拆穿时,故事并没有戛然而止。作者在其中引用了《在上海的鲁迅启事》里的部分文字,且进一步地深描了这位“周预才”此后的命运:事情败露之后,他迅速地就被辞退、被殴打一顿,迎来了无穷无尽的责骂。梅先生卷款跑掉了,姜小姐也恋恋不舍地告别。周预才决定到上海拜见真正的鲁迅。他应聘到一家印刷厂做检字工人。在某天傍晚,“杭州鲁迅”真正地来到了鲁迅家的楼下。作者不厌其烦地写到了此刻他周身的环境:高大的公寓、幽暗的弄堂、各行其是的路人、从弄堂底下望到的天空。周预才从脚底望到头顶,从铺着鹅卵石的青石板、青苔与虎耳草、锈迹斑斑的路灯、微弱的光线、红墙,望到了窗台未收的花花绿绿的衣裤、悠然飞过的白鸽,可是这一切风景皆与他无关。他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影子”、行骗的中年——无足轻重的历史过客。从这样一个零余者的视角观察鲁迅晚年寓居上海的情形,自然又是另一种滋味。
历史与小说的关系
历史与虚构构成某种对立关系吗?进而言之,在历史小说中,“历史”与“小说”究竟构成了何种关系?首先,历史小说之所以显得疑难重重,还不在于这个名称上影影绰绰的语义矛盾。当我们考虑它时,所以觉得费解,也不单是由于它涉及了历史的独立场域、特定的时代背景,而是由于它将历史中有据可查的事与有史可证的人,当作了文学虚构的对象。我们知道,有的作者擅长于设想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正因为此,他们关注的细节往往构成了历史是否转折的关键之点,就像是当时针转向下一刻时,他们将钟表扭快,将这一刻跳过。此种写法奠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历史记载的只是突然发生的事件,在此之外,尚且还有无数种可能性的历史,它们重叠在一起,其中的一种被偶然选中,成为现实;余下的则继续保持着可能性的面孔,悬置在既未发生、亦未遭否定的未明状态里,如幽灵一样盘桓在逝去的岁月上空。这是一脉写法;此外还有一种写法,如《“杭州鲁迅”二三事》所代表的,则是并不设想另一种可能的历史如果实现的景观,而是掉转过头在已成现实的历史板块上,寻索它的遗漏和裂痕之处。
诗是可能性的艺术,而可能性的事件之所以“更富有哲理”,便是因为从可能性出发,人们能够进入一个所谓普遍性的广阔的思想空间,而已经发生的事件,毋论其范畴怎样辽远,性质何其高邈,都是加诸限定的事态,也就是类如单子一般的“个别事实”。因此在历史小说中,无论是哪一脉写法,都要比其他种类的小说更为清楚地显示“虚构中存在的真实性”问题。
房伟无疑是对这个蝼蚁一般的“周预才”倾注了感情,但除此以外——让我们重新回到小说开篇那个没有立即回答的问题:作品由此得以提供的那个切实可信的当代生活主旨是什么——他还别有一重隐秘的情感投射,亦即针对在小说第六章重新现身的章谦。在周预才的命运终了之际,“小说作者”章谦也回到了文本之中:“半年后,章谦吊死在单身教师公寓。”章谦的死,不仅封闭了小说的圆环结构,从真正意义上完成了小说的次生稿本,也让故事的主角从“周预才”过渡到了这个可怜的单身教师。如果说在章谦这最终被退稿的小说里,“杭州的鲁迅”是主人公,那么在房伟这篇刊于《收获》的小说中,主人公正是章谦本人。对于房伟而言,章谦的写作与他的死皆非偶然,在其背后是一个真实而残酷、我们共同置身的当代。(徐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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