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羽还有一个观念受到了后世较多的批判,那就是他喜欢以禅喻诗,如前面所举的“羚羊挂角”的例子就是如此。他在《沧浪诗话》中有一个段落明确提到了自己的主张:
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皆非第一义也。
严羽认为禅宗讲顿悟,诗学也同样如此,他认为孟浩然的学问功底要比韩愈差得很远,然而孟在诗坛上的名声却在韩之上。为什么会这样呢?就是因为孟有妙悟。严羽同时又说,这种悟性有深有浅,深者就成为了大诗人。
其实说到这个层面倒也没什么问题,而后严羽又把南禅与北禅的区别用在了诗学高低的比喻上,其在《诗辨》中称: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之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
严羽的这段话受到了后世的广泛批判,原因就是他对于禅宗体系分类上的混乱,对此清初诗人冯班写了篇《严诗纠谬》,专门来批判《沧浪诗话》中的各种问题。对于严羽的这段禅宗比喻,冯班进行了很长一段话的指谬:“今云大历以还是小乘,晚唐是声闻辟支,则小乘之下别有权乘,所未闻一也。……临济玄禅师,曹山寂禅师,洞山价禅师,三人并出南宗,岂沧浪误以二宗为南北乎?所未闻二也。临济、曹洞,机用不同,俱是最上一乘。今沧浪云‘大历以还之诗,小乘禅也’,又云‘学大历以还之诗,曹洞下也’,则以曹洞为小乘矣,所未闻三也。……沧浪之言禅,不唯未经参学南北宗派,大小三乘,此最易知者,尚倒谬如此,引以为喻,自谓亲切,不亦妄乎?”
冯班认为,严羽缺乏最基础的佛教常识,因为他还没有搞清楚禅宗南北两派的区别,比如曹洞宗和临济宗都属于南派,而严羽却将此进行对立的比喻,同时曹洞宗也不能归在小乘禅中,不知严羽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观念。然而对于严羽在这方面的混乱,许志刚先生给他做出了大段的解释,而后做出的结论是:“严羽以禅喻诗,多方设譬,各有侧重。但一个基本的原则是通过不同层次上的比喻,将自己对于诗歌艺术的最新的理解,通过比喻的方式,传达给世人。他用以比喻的事物同被比喻的事物之间只有简单的对应关系。例如大乘、小乘对应诗的不同的发展阶段,而临济宗和曹洞宗也对应诗的不同时期和不同特点。”(《严羽评传》)
严羽否定宋诗,鼓吹盛唐,虽有其道理在,但也有人认为这种复古的做法其实也有问题,比如钱谦益在《徐元叹诗序》中称:“宋之学者祖述少陵,立鲁直为宗子,遂有江西宗派之说。严仪卿辞而辟之,而以盛唐为宗,信仪卿之有功于诗也。自仪卿之说行,本朝奉以为律令,谈诗者必学杜,必汉魏、盛唐,而诗道之榛芜弥甚。仪卿之言,二百年来遂若涂鼓之毒药。”
这里所说的“仪卿”就是严羽。钱谦益首先肯定了严羽提倡盛唐是有功于诗学,然而严的这个观念在明朝引起了很大的影响,比如前、后七子所提倡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显然就是严羽观念的翻版,但将这种观念走到极致,就只是一种复古,没有诗学的创新与发展,钱认为,严的这个观点简直是一种毒药。
从这个角度而言,其实钱没有诬严,严在《诗法》中说过这样的话:“诗之是非不必争。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其真古人矣。”严认为检验诗好坏的标准,就是把自己的诗作混到古人的诗里让别人去分辨,如果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今人所作,那就是好诗了。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推论下去,那诗学就会停留在盛唐那个时代,就不会再有后来的发展了,这也正是很多人批评严羽的地方。
其实也有人对严羽的这个失误做过回护,比如王士禛在《带经堂诗话》中称:“严沧浪《诗话》借禅喻诗,归于妙悟,如谓盛唐诸家诗,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乃不易之论。而钱牧斋驳之,冯班《钝吟杂录》因极排诋,皆非也。”王认为,严借禅喻诗很有道理,而钱谦益和冯班等人对严的指责其实没有道理。但无论怎样,严羽的诗学观念给后世对诗学的总结找到了一种方法,而他也正因为有这部《沧浪诗话》而得以在中国诗史上不朽。
就诗学观念而言,严羽特别重视诗体,他在答《吴景仙书》中说:
毋怪来书有甚不喜分诸体制之说,我叔诚于此未了然也。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
严羽强调,作诗必须要先辨诗体,只有这样才不会走入旁门左道,因为诗的风格就如同社会上的各种技能一样,每一家的传承都有其独特的路数在。
严羽所强调的诗学理论,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比如到了清初,王士禛就是综合了严羽等人的观念,而后创造出了自己的“神韵说”:“严沧浪论诗云:‘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司空表圣论诗亦云:‘味在酸咸之外。’……于二家之言别有会心”,而后他就根据这个观念,选编出了《唐贤三昧集》一书。
其实,严羽观念的影响不仅仅是对王渔洋,徐志刚所著《严羽评传》一书,其中有一节名为“师其意而不师其词的后继者”,该章节中有这样一段话:“有些学者也受到严羽的影响,然而,他们既不曾给严羽以很高的评价,也未必申明引述他的观点作为自己理论建树的出发点和前提。他们对严羽采取了师其意而不师其词的态度。”而后文中举出了性灵派袁枚的例子,看来袁枚的很多诗学观也是本自严羽,只是他未曾明说罢了。
公园简介上写有万历年间所修的沧浪阁
乘大巴车前往邵武,下车行不久,即见一门檐有古风,再看,仅剩此一门,前后左右皆无古建,门上为“李忠定公祠”。大门上有类似假斗拱之屋檐,中间一圈青砖为旧物,两侧为新式青砖。此处之前当为李纲祠,然现在仅剩此门,门两侧为铁栏杆延伸开去,未知后面为什么单位。因李纲墓(故居)已访,故拍照存用后继续前往熙春公园。
正值学生放学时间,熙春公园要路过学校,许多中学生蜂拥而出,摩肩接踵,忽然庆幸所寻之严羽沧浪亭不在学校里面,否则又是不得其门而入。经过学校后,熙春园并无游人,不用买票,亦不见人守门,其冷清与刚才之人潮汹涌截然两类。入园不久即见一大片草地,草地中间高立着一座塑像,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李纲,近前看果然。因天气欲雨,湿度极大,拍出来居然雾气弥漫,别有一番韵味。
“我爸是李纲”
李纲塑像为石头雕成,因长期在户外,风吹雨淋,居然显出锈迹斑斑的模样。因目的地是沧浪阁,故拍完即往江边行去。不远即见到两层阁楼一座,隐于小园之内,惜小园门扉紧闭,不得入内,幸好阁楼临江,从侧边可以见到全貌。
沧浪阁大门
睹全貌略有失望,全无古味,显然近若干年新修,但想想毕竟是当年旧地,也能接受。转而至小园正门,正门却颇有古味,再看门边小石碑说明,此楼原系明代万历年间始建,原名“八角楼”,清雍正初年由邵武知县周伟更名为“沧浪阁”,以纪念南宋诗词评论家严羽。如今仅存砖雕牌坊为旧物,现阁为1981年重修。
凭江而立的沧浪阁
若不看牌坊后之新建阁楼,临江而望此牌坊,亦极具古味,何况侧有老樟树一株,两人合抱之粗,树身有保护牌云有434年,并提醒雷雨天气请勿在树下逗留。临离开前忍不住在树下数望沧浪阁,与此名相关之古人古事一一浮上脑海,虽为新建,亦让人留连。江天低回,欲雨未雨,近此楼台皆有诗怀。
这棵大树下不让避雨
从公园出来,沿着马路走到有的士处,欲往拿口镇严坊村访严羽墓。司机一听拿口镇,最低者叫价100,高者130,又问严坊村在拿口镇哪里,把我也问住了,取出地图看,告知在大竹镇到拿口镇中间,并强调未到拿口镇,始有司机略降价为90元,于是上车前往。
严羽故居
严坊村并不难找,入村不久即见一群老者团坐在墙根聊天,因听不懂当地话,请司机代为打听,老者们纷纷指着面前一片废墟说:“就在这里啰,只剩下这半堵墙了。还有就是上面那棵铁树。”我大为疑惑,严羽为南宋人,其旧宅怎么可能留至今,哪怕只剩下半堵墙。问其墓,众云“哪里有墓,墓早就没有了”。其中一个还走近废墟中间,具体指出其中一堵说,只有这一片是严羽以前的老房子,这一边就不是的了。
残存的砖雕
此村似乎颇穷,望出去附近还有很多老式木板盖成的房子,皆四面漏风,但明显仍然有人居住。空地中间生满杂树及垃圾,显然颓废不止一两年,老人们所指仅余一堵墙,由两片残墙拼成,右边一片残墙当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所建,左边为大方砖,上有檐瓦,以及残存部分石砌斗拱及砖雕,显然为旧时大户人家。依着墙边还摆着一个弃用的老式碗橱。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老者们又指往高处一株铁树,云为严羽从京城里带回来的,已经有一千年了。“他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一直在京城当官。”闻此言颇疑惑,严羽一生未曾出仕,大半时间隐居家乡,何来“在京城”一说。然老者皆如此慎重其事,又指着铁树边的一圈半矮围墙说:“村里还专门砌了堵墙保护起来。每年都有好多人来看。”皆不似说谎,故只能理解为世代相传,以讹传讹,于是严羽就成了京官。然而无论如何,毕竟这里相传是严羽墓所在地,假亦真,真亦假,假假真真皆有吧。
离开严坊村时问是否有村牌,村人皆云现在没有了,于是又看了一眼,废墟所在地正对着一户农家,门牌为“严坊10号”。
又沿原路往村外走,村路极小,若有车交会,定是极无奈之事,然而会车之事没有遇到,却遇到一大群鹅,摇摇摆摆在车轮前面,怎么都不避开,司机拼命按喇叭,鹅虽然也着急,摇着屁股扇着翅膀拼命往前赶,但怎么赶都是在这条路上。司机急着回去交车,奈何人不懂鹅语,鹅不会让道,如此僵持近十分钟后,终于来到一段稍微开阔一点的路上,甩脱了那群鹅。可怜的鹅们,无端被人撵了这么远的路,该不会走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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