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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于天涯社区的旧文。略有改动。

作者

杨文娟

贾府里的丫头们大多爱宝玉，唯有彩霞品味独特，她爱的是“燎了毛的小冻猫子”贾环。

螃蟹宴后，大家围坐闲聊，评论起各房丫头。宝钗说，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说老太太屋里要没个鸳鸯，如何使得？宝玉屋里要不是袭人，会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要不是有平儿，哪得这么周到了。宝玉就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

主子们谈论的这几个都是府里顶儿尖儿的一等丫头，“妙在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优点。彩霞是与鸳鸯，平儿，袭人等并肩的，同等出类拔萃，是王夫人的得力助手，连探春都对她嘉许称赞。书中对她的外貌没有描写，想来长相较为平常。王夫人一生最嫌狐媚子，想必身边的丫头多以粗笨稳重为主。

彩霞是个心里有数的老实人，言语不多却善于观察。第二十三回，宝玉和众姐妹入住园子之前，被政老叫去听吩咐。宝玉听见老爷叫，自然心惊，“好似打了个焦雷”，“一步挪不了三寸”，好不容易来到王夫人房前，众丫环都在廊詹底下站着，一见宝玉来，抿着嘴笑。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此处写作“彩云”，应是“彩霞”。书中彩云彩霞俱同一人。）

宝玉见老爷就像老鼠见了猫，心里正忐忑呢，金钏儿还落井下石去调笑人家，且不说性情如何，至少在言语上是比较轻浮的，后来的投井事件也由此可见端倪。彩霞却像个宽厚的大姐姐，为他说话解围，加以安慰鼓励，说趁这会子老爷正欢喜，别害怕赶紧进去吧。不但关注到宝玉的情绪，连老爷的情绪都留意到了。细致入微，体贴厚道，与一众伶牙俐齿的刁钻丫头不一样。

贾府丫头的出路大致有几种：一是被男主子收房做姨娘，袭人、晴雯都是希冀走这条路的丫头代表。袭人自不必说，目标明确，怀揣着一颗“争荣夸耀”之心挣得了准姨娘的地位与待遇，也算丫头中成功的“典范”。晴雯虽然心比天高，任性傲娇，不屑做那“鬼鬼祟祟的事儿”，却是个“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的主。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聪慧的晴雯必定早已了然贾母的心意，痴想着与宝玉“横竖是在一处”。她看不上一心向上爬的袭人，对自己过于自信，对形势过于乐观，在温室里待久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暗算”就把她打击得身心皆损、神形俱散，宝玉最了解她，说她：“如同一盆才抽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一被赶出去便要了卿卿性命，悲乎哀哉。第二条出路是年岁大了配小厮，变成某某媳妇儿、某某家的，下半辈子继续给贾府当差，摆脱不了底下人的命运。第三条路是被“放出来”，等父母择婚嫁。贾赦想讨鸳鸯做姨娘，鸳鸯不从，赦老恼羞成怒说她多半恋着少爷们，不然就是仗着老太太疼她，想着将来在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做“正头夫妻”就是被开恩放出去，并解除了奴籍，不必配小厮，可以寻平常人家做亲。小红与贾芸的婚配大约就是此种。当然鸳鸯志不在此，虽名为“鸳鸯”，却无心成双。这是针对家生子而言，像袭人这种从外头买的，服役期满也可由家人赎回，恢复人身自由，但袭人是个“至死也不回去的”，这也毋庸多言。贾府的丫头们大多不肯出去，虽被奴役，毕竟吃穿不愁，连寒素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被尊重，“不奴隶，毋宁死”。但春燕是个例外，她想的是：“在这屋里长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宝玉常说，将来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春燕是个家生子，家里世代都是奴仆，但她不留恋锦衣玉食的贾府，她希望脱离奴籍，过上普通平民的生活，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的小丫头。若是现在，凭着针线手艺，晴雯可以开个服装工作室，凭着口才，鸳鸯可以当个综艺节目主持人，凭着忠心与才干，平儿可以胜任任何上市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单凭丫头们的个人本事便可以过上想要的生活，何须依附他人，只能遗憾地说时代限制了所有的想象与可能。

丫头们的出路有且只有这几条，彩霞想走的路也不外乎第一种，只不过她看上的是贾环。

宝玉和贾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一个长相委琐，举止荒疏。彩霞爱上贾环，言语间无不透着关怀备至柔情蜜意，对宝玉则“不大搭理”。王夫人让贾环抄经，贾环在那装腔作势，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和他合得来，倒茶与他。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那个厌的。"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宝玉从舅母的寿诞上回来，因喝了酒躺下了，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我就嚷了。"

宝玉和她厮闹，她只怕贾环瞧见了不高兴，对贾府的这个凤凰蛋儿并不买账，非但“夺手不肯”，还以语言威胁。要放在别的丫头，宝玉主动和自己调笑，且不知道怎么乐呢。还记得小红只因给宝玉倒了杯茶就被秋纹、碧痕说嘴荼毒的事吗？人人都想往上攀高，贾府里出挑的丫头们不胜枚举，没有强大的竞争力是不可能取得一席之地的。这彩霞倒好，嫡出正牌主子主动与自己亲近，却将人拒之千里，她专一认死理，不是那种骑驴找马的人，认准了贾环，自然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他。非但与贾环合得来，与赵姨娘也颇有默契。赵姨娘成日言行无状，愚痴昏昧，心肠歹毒，连奴才都瞧不起她。偏生“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贾环讨她做姨娘，自己好有个臂膀。赵姨娘母子这一对奇葩，居然也有与他们合得来的人。彩霞可谓另有肺腑。

彩霞深得王夫人信任，太太房里的一应物事也由她经管，这给她提供了给赵姨娘母子偷拿东西的便利。事发后她敢作敢为，不肯连累人，愿意承担责任，也算光明磊落。为了贾环甘愿做贼，这爱情不但令人盲目，还让人犯浑。宝玉为着探春的面子替她担责，竟让贾环怀疑她与宝玉有私，被这个混账好一顿荼毒。虽然伤心，过后还是照旧，依然真心相待。彩霞后来被王夫人“放了出去”，等父母择人，旺儿来为他小子求亲，旺儿之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一技不知，彩霞生恐旺儿仗凤姐之势，一时作成，终身为患。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无误，凤姐果然倚势欲强包彩霞的婚姻，眼见自己的一生要断送在主子的脸面与几句轻猫淡写的话语里了，彩霞心中懊恼急躁，向赵姨娘救助，赵姨娘也唆贾环去讨，但贾环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想着不过是个丫头，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与其兄正相反。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真真所托非人，所爱非人。这样一个有判断力，有肝胆正气，老实厚道的人，为何会爱上贾环？难道是因为做贾环的姨娘比较容易没什么竞争吗？然而彩霞并非是那种善于算计投机倒把之人，她选择贾环，不是出于功利的想法，其实只由一个情字所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最难说清楚，也最简单直白。这世上或许并没有遇人不淑这件事，再优秀也会有人对你不屑一顾，再不堪也有人把你视若生命。情之所至， 爱就爱了，没什么可后悔。彩霞也是如此。

正如脂砚斋所说：风月之情，皆系彼此业障所牵。所谓业障牵魔，不在才貌之论。这是对彩环之恋最好的诠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