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历史上,梅雨季节是一些文人雅士、品茶爱好者的最爱。旧时,每当梅雨时节,具有“六朝烟水气”的南京,家家会搬出大缸或瓮罐于庭院之中收集天上落下的雨水,以便烹用当年新茶。一些骚人墨客则聚会细品梅雨茶。品茗观景之余,往往还联名作诗,饶有情趣。
到了清朝,南京人不但用梅雨烹茶,还形成“雨集”,妙相庵雨集最为称著。
晩清,陆师学堂新测金陵省城全图,薛家巷妙相庵的位置
金陵名胜,大多与历史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有关。十朝都会的悠久历史和厚重文化,凭借这些古人一处处胜迹遗存被史载口传。然而有一处胜地却是由一种江南风俗而扬名,这就是妙相庵。它在晚清,不仅是官宦士绅、文人雅士常常雅集的去处,也是商贾游人、平民百姓每每涉足的场所。
只是这处胜地今天已不复存在,只能从前人的记载中领略它的风采。
乱后独存的妙相庵
妙相庵位于鼓楼东南边的薛家巷,邻近唱经楼,原为一小庵。《金陵园墅志》称其为“屈子祠园”。因嘉庆年间,秀才金惠元(字梅峰)在庵中设馆课徒,有一顽童不肯受教,受到金惠元责打,顽童投园中池塘而死,金惠元也自沉而亡。庵中僧人修本幼师金惠元,遂舍庵为屈子祠,主祀为爱国而自沉汨罗江的大诗人屈原,而附会把金惠元列为配祀。这可能是南京历史上有记载的唯一纪念屈原的祠庙。清末张汝南写有百首《江南好》词,第十二首即咏其事:“江南好,祠向屈原过。萝薜夜悬山鬼月,池塘水涨汩罗波,哀怨楚些多。”
修本后又“广治池亭”,形成“曲槛临风,空亭枕雨,疏花幽竹,明瑟有致”的园林。故称“屈子祠园”。园中有书法大家包世臣用草书为屈子祠题写的“天问草堂”匾额,有另一书法名家汪正望用隶书集《楚辞》中句书作的长联,还有著名书画家汤贻汾和夫人董婉贞书写的屈原长诗《九歌》。时为江苏学政、后任户部尚书的祁寯藻以及两江总督陶澍等人皆有诗作并刻石嵌壁。幽美的自然环境、名家的妙笔文翰,使妙相庵成了晚清时南京一处新的名胜。
金陵诗人金和在太平军未占领南京城之前写有《游妙相庵》诗一首:“四边山色一园新,忘却门前有热尘。春尽草香浓似酒,日长花意倦于人。短桥水上萍争路,小阁云多竹买鄰。不受提壶村鸟劝(指农夫),为留醒眼拜灵均(指庵中屈子祠)。”可见妙相庵确实是个摒去尘氛、幽静宜人的好地方。
有些文章说,太平军占领南京后,翼王石达开将妙相庵作为府邸,称“翼园”。但据太平天国研究专家郭孝存的《太平天国博物志》所记,翼王石达开的府邸先后只有三处,一是城北清溪里巷熊氏宅,二是合斗巷旁明张侯府后刘氏宅,三是上江考棚邢园(即缘园)安徽道员王氏宅。没有妙相庵是“翼园”的说法。事实是,在太平天国定都南京的第二年,即1854年,天王洪秀全下诏,将妙相庵划为天王府御花园。在此后的12年中外人不得而入。晚清书画大家何绍基在太平天国失败后的第二年曾来南京一游,作有《金陵杂述四十绝句》,第三首诗后小注说:“妙相庵秋海棠壁最胜,今壁已毁,余景亦非昔,贼改为御花园也。”民国《新京备乘》也有这样的记载:“闻城陷时改为御花园。”
也许正因为是洪秀全的御花园,与南京城中几乎所有庙宇园林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不同,妙相庵未遭到人为的摧毁,虽有损坏,但基本上还保留着旧时风貌。清军收复南京后,全城到处残垣断壁、瓦砾成堆,独有妙相庵基本完好。所以“八指头陀”释敬安在《妙相庵》诗中写道: “百战无残垒,岿然独此存。古藤犹铁色,旧碣尚苔痕。有相能逃劫,无为道益增。台城落日里,多少未招魂。”西南大儒莫友芝乱后应曾国藩之聘,来金陵书局编校古籍,他在同治四年(1865)二月十九日参加在妙相庵举行的文人聚会,在当天的日记中他写道:“庵中池上梅数十株,才有数朵开者。自金陵陷十二年,游观之所皆废坏无存,唯此庵花木差玩耳。”(《莫友芝日记》)
品尝梅水茶的胜地
黄梅天气是江南地区特有的气候现象,在每年农历的五、六两月中,天气阴晴不定,雨水绵绵;此时梅子初熟、由青变黄,故称黄梅天气,又称梅雨季节。由这种特别的气候,产生了江南地区多年以来特有的一种风俗:烹尝梅水茶。
古时不存在大气污染,故梅雨季节,雨水极佳,甘滑胜似山泉,为嗜茶者所珍爱。清人顾禄在《清嘉录》中写道:“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日‘梅水’。”且梅水“蓄之瓮中,水味经久不变”,有“烹茶须甘泉,次梅水”之说。(罗廪《茶解》)清人徐士鋐有一首《吴中竹枝词》写梅水茶:“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熏蒸润绿苔,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
而正是烹尝梅水茶这一风俗,使妙相庵扬名江南。
在梅雨季节,金陵文人墨客们相集于妙相庵,用庵中僧人收集的“梅水”,煮泡新茶,品茗清谈,挥毫泼墨,吟诗作画。这样的雅集因在绵绵梅雨中举行,故称“雨集”。而乱后独存的妙相庵地僻境幽,绿阴如幄,正是金陵读书人“雨集”的最好场所。
被曾国藩誉为“大江南北唯此一人”的张文虎(1808-1885,号啸山),学问淹博,精于校勘古籍,寓住南京十年,在金陵书局编校《史记》等儒家经典。同治四年(1865)闰五月二十五日,他参加了“雨集妙相庵”的活动。这次“雨集”由金陵诗人孙文川招邀,参加者有十二人。张文虎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雨,至妙相庵。绿萍满池,红薇当槛,雨景殊佳。登台望钟山,云气空漾,群峰出没,鸡鸣(寺)、台城则近在襟带间尔。”如同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一样,读书人嗜茶之意亦可作此观。
当然,到妙相庵品尝梅水茶的还有平头百姓。清末著名文人、曾任《申报》编纂主任的王韬(1828-1897)来南京文游期间,就在妙相庵遇见艳帜高张的秦淮名妓任素琴、缪爱香在嗑瓜子、尝新茶,王韬曾在她俩闺室中多次宴会。(王韬写有《白门访艳》一文,记其与两妓事)这次不期而遇时,任、缪二人频频向他抛媚眼、送秋波,王韬就是不理,犹如不曾相识一般竟自而去。这大约就是既想当嫖客,又想博功名的文人心态吧!
“五月雨集妙相庵,六月刘园观荷,七月飞霞阁看云,八月秦淮水榭玩月,皆具文社、会饮。”(《可园备忘录》)金陵学者陈作霖的这条记录,说明“雨集妙相庵”是晚清金陵文化精英们每年雅集的一张文化名片,也是今天南京远远逝去的一道文化风景。
“暨南学堂”时期,妙相庵内原屈原祠池亭景致
古妙相庵的彻底消失
直至1906年,因妙相庵环境及房舍设施甚好,又邻近两江师范学堂,两江总督端方奏准在此办“暨南学堂”,以教华侨子弟。辛亥革命后,学堂停办。1918年,黄炎培在原址恢复暨南学堂,改名国立暨南学校。1923年,学校本部迁上海真如,先迁男子部,到1927年,女子部迁出为止。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时任主席的胡汉民曾一度居住薛家巷妙相庵。1932年,在北平的陆军大学(前身为行营军官学堂,1906年,袁世凯在保定创办)迁入南京汉口路薛家巷妙相庵旧址,三年后,陆军大学与黄埔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合并后迁出。1935年,国立戏剧学校成立,校址即定在陆军大学原址。抗战期间戏校迁四川江安,抗战胜利后回南京原址复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戏校迁至北京。原址成为部队工厂。直至20世纪90年代,旧城改造,古妙相庵彻底消失。笔者从多份晩清、民国地图上可见,屈原祠的确切位置在今天汉口路与天津路交界处的东北侧、鼓楼隧道南面出口西侧,即今鼓楼医院新楼中南部。
来源:杨松涛 邹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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