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香溪河两岸密密匝匝的竹林,让我兴奋不已。
此香溪非彼香溪,这里没有神农的足迹,没哺育过屈原这样的诗人,没出过昭君那样的绝世美女,这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静静地流淌在龙门县沙迳镇的河道上,为何起名“香溪”我不得而知,但光听这个名字,就已经让人浮想联翩了。
竹筏在香溪里漂,匍匐在高高翘起的筏头,没有嗅到溪水的香气,却闻到绵绵不绝的竹香。在东北的土地上长大的我,见惯了杨树林,却是第一次见到望不到边际的竹林,它们茁壮地生长在香溪两岸,隐藏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山窝窝里,在香溪两岸设下屏障,如果你想了解岸上的世界,就一定要穿过他们。随着竹筏的漂流,视野开阔起来,视线可以越过竹林,从竹叶的上空穿过到达更远的远方,世界一下子变小了,远方皆是山,那连绵起伏的高山会让你真正意识到自己确实被群山包围着,竹筏、溪流、竹林、远山……当世界以竹筏为中心扩散开去,竹篙成了唯一的一只脚,带着我们行走在这个世界里,香溪,就是这山里头的路。
从梢公的手里接过竹篙,试探着将竹篙的一头伸进水里,溪底沙石歌唱的旋律通过竹篙传递到我的手掌,若不是大雨初晴,就可以透过清澈的溪水看见它们的舞蹈,这里被喻作“广东小漓江”呢,溪水不过一米多深,竹篙每天一遍遍地测量着溪水的深度,不会错。清浅的溪流,茂密的竹林,空濛的远山,置身如此幽静的诗意中,我以为世界的尽头是群山,但是,等竹筏到了码头,踩着斑驳的竹影走进了竹林深处,才发现这里的世界其实没有尽头,又或者,世界的尽头不过是一个通往另一个空间的入口。
这样一个群山环抱,绿水长流的仙境,任谁都会流连,任谁都会生出远离喧嚣归隐此地的念头,这就是山水的魅力。每个人的心中都常驻着这样一方山水,当眼前的山水与心中的山水相遇,心便会丢在这里,最终,脚步也会随心而来。六百多年前的廖氏先祖,便是把心丢在这香溪岸边了。
当然,廖氏先祖廖坚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茂密的竹林,只有绿水绕山而过,岸边树木杂草丛生。当时这里还归增城所属,廖坚作为增城的县令,一个勤政爱民的县令,自然要对自己管辖的地带进行巡视,当他巡到这里的时候便决定待到任期满后,不再回江西老家,留在这里定居。古人叶落归根的思想可谓根深蒂固,何况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进士,所以不回老家而安身这里,也是无奈悲凉的事情,多年为官不能衣锦还乡总会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而囊中羞涩这一路的盘缠和一家老小的安置又成了问题。或许是这里的山水有意想留住这个父母官,舍不得他走,在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廖坚离任之后真的带领一家老小来这里定居,所有的家财都已周济穷苦的百姓了,离开县衙的他连购置土地的钱都没有,更别提建房盖屋了。年逾花甲的廖坚和全家人一起开山为路,辟地为田,用山里的树木建起了简陋的房屋,这四面环山的洼地至此便有了这样一脉人世代相传。
华南第一古堡的故事就是从这里拉开序幕的,廖坚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九十多岁才辞世,别说古人,就算今人能活到九十岁,也绝对是高寿了,不知是这里山水能使人长寿,还是廖坚公那颗淡然的心使他长寿,我想都有吧。廖坚公辞世的时候,家境已有好转,一来是因为一家老小勤恳耕作,二来是因为他的三儿子廖荣以过人的武功被皇帝封为“武烈将军”,并赏赐万贯银两,从廖荣开始,几代人都为武官,功在于武,所以才有了这里的“功武村”。这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小村,这也是一个曾经繁盛一时的古村。
功武村占尽了地利,这里东望桂山、南指罗浮山、西邻南昆山、北近天堂山,一条香溪绕村而过,先人们相信这“五水归源”的格局有聚财之意。离开竹筏走上古码头,竹影斑驳的石阶被时间打磨得尽是岁月的痕迹,早已不见了当年的繁华。这里曾是广州到龙门水路客商往来的必经之路,一块“万里龙关”的牌匾流传着一个“先有龙关、后有龙门”的传说。功武村的正街曾是繁华的商业街,如今不见人声鼎沸,但见青砖铺路,房屋古香,正街只有一里长,宽不足一丈,那些店铺也与码头的喧嚣一起消失,只留下街边的小店在诉说百年的沧桑。
由于世代富庶,功武村曾一度成为有名的“地主村”,仇富心理古来有之,因而周边地区一直对功武村虎视眈眈。咸丰四年,乘太平天国声势,附近几条村的村民联合商议围攻功武村,准备攻其不备,杀一个措手不及。幸而有一位嫁到外村的廖氏姑婆,探听到消息,急急跑回功武村告知乡亲父老。于是家家关门避祸,借着围屋碉楼的庇护,廖氏苦苦支撑,但是外敌把村子围得水泄不通,攻占祠堂,成立指挥部,看哪儿弱即攻打哪儿。当时防御一般的围子都被攻破,只有碉楼和六宅围幸存。
后来,古堡的外御和防洪功能因此削弱。村里人按照习俗,把五宅古堡改为“红楼”。待嫁的姑娘要在古堡里养一个月,学习裁剪、刺绣等女红活计,并把身体养好,把皮肤养白。最重要的是,村里人相信姑娘在碉楼里住过后,头胎会生儿子。于是在这一个月时间里,不允许准新嫁娘见外人,上旬由姐妹们陪,中旬由亲戚朋友们陪,下旬须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方可与其见面。姑娘们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想象出嫁后的生活,有足够的时间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绣一些物件,一针一线皆是情,不知道从古堡中出嫁的姑娘有多少,有了她们才有了这座红楼。
森严的石墙以防御的姿势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斑驳的碉楼墙砖却也泄露了其早已退役的秘密,当然早已不见待嫁的姑娘。古堡内的情景一览无余,没有楼板的阻隔,也无梯可登,因为古堡曾保护了功武村的子孙,人们也用锯梯拆板的方式保护了古堡,使其在1954年修建增江水库时免遭拆除。
藏在竹林深处的功武村送走了几百年的光阴,墙屋坍圮而竹林茂密,古宅依旧而人声稀疏。在穿越了茂密的竹林之后,乘着竹筏离开,古堡渐渐被我们抛在了远处,被我们又丢在了那日的时光里,但其实它一直就在那里,从不曾被遗忘。溪上撑筏卖特色古堡风味小吃的村民动作娴熟地靠了过来,小筏与大筏并行,溪水在脚下流淌,他们还要在这古堡中生活下去,还要靠香溪、竹林和古堡的赐予生活,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守护,则是对这溪、这竹、这堡的最好回馈。
(2011年春于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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