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的同代人充满敬意 | 王璞“从宝塔到其他”讲座回顾

我对我的同代人充满了敬意

王璞“从宝塔到其他”讲座回顾

//王璞希望自己能够创造性地去体认传统、回应传统以及发明传统。当然这个传统他既指中国的古典传统,也指中国现代的传统,同时也是广义上的世界文学的传统。由此可见,王璞这样一个诗人对文学有着独到的见解和认知,同时对自己的诗歌写作也非常具有抱负和野心。//

—— 张尔(主持人,飞地创始人)

(活动现场,左张尔,右王璞)

王璞:我特别高兴今天能有机会来到飞地书局,能够有这个难得的机会,生活在南国,来飞地进行诗人驻留计划。我特别希望能够真正落地地来深圳体验这里的诗歌文化,然后在这里重新面对自己的写作,重新找到自己写作的生长点。这个驻留计划现在刚刚开始,对我来说充满了新鲜,也让我非常兴奋。今天的分享会是我驻地期间的第一场活动。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的诗歌历程,讲一讲我的诗歌感受,给大家读诗。

《宝塔及其他》这本诗集是我从北京大学时期开始写诗到博士生涯结束的一次结集,所以它涵盖了我的诗歌学习阶段、诗歌漫游阶段和诗歌涵养的阶段。我将从这本诗集开始谈起,但希望超出这本诗集,谈一谈我诗歌写作中新的成长、新的生成。我也会谈一谈我在飞地驻留期间的写作计划,当然这些写作计划随时随刻都在改变,因为他们代表了新的可能性。所以我把《宝塔及其他》在今天这个分享会上变成了“从宝塔到其他”。如果说《宝塔及其他》这本诗集代表了我诗歌的一个生成阶段的话,那现在有没有其他新的可能性,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所以叫宝塔到其他。

首先就从我的诗歌学习阶段说起,那是一个广泛接受影响的阶段,也涉及到我对今日诗人之间的互相影响的一个看法。我个人对诗人之间的影响抱着一种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包容的态度。在我看来这个影响的焦虑是一个很重要的诗歌概念,但是至少在今天它对我是无效的。如果大家认真读我早期的作品,会看到数不清的,不仅仅是来自于经典的现代诗对于诗歌的影响,而且是来自于当代新诗的各种影响。

可能与很多人的感受不同,我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评价非常高,我对我的同代人充满了敬意,充满了一种近乎于肉身的爱。我特别期待能不断地从我的师哥长辈和同代人中学习,接受他们的影响。当然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会执着于寻找自己的风格和声音,有时候可能对这些影响有某种拒斥,但是现在我越来越发现所得到的所有影响都是一种财富。这就是当代诗的体制,你必须在不断的勾连着自己的血肉和岁月的过程之中,和这些当代正在发生的写作发生关系,然后才能够开始对自己熟悉。

/我非常认同开放的、综合的、混杂的诗学抱负/

王璞在朗读诗作,骆家摄影

第一首与大家分享的诗创作于2001年,那时候我正在慢慢地在寻找自己的诗歌的感觉。

和巴赫有关,和历史有关

在集体生活的异味顶端

我哼起了诙谐曲。

自治市的管风琴

将臀部高高托起。

我要在一分钟内尽兴而归:

手舞足蹈,并化身为

一名圣徒,沉没于

灰色的街,含泪歌咏

新教的神异之光。

那边,原初工业化的道德

如同裙边上的花粉,

正癫狂地旋转

接下来这首《宝塔》成为为我第一本诗集命名的一首诗,如果说《和巴赫有关,和历史有关》是我大学时期慢慢找到一点感觉的作品。《宝塔》可能是我北大岁月结束的时候一个感伤的总结,但是这个感伤的总结里边也希望有一种力度。

宝塔

——给李春及一代人

宝塔亦是蜡烛。树边的湖

和湖畔的酒瓶,从中取暖。

宝塔为什么不是酒瓶呢?

你举起来,是要再饮一口?

是吹瓶哨?还是将它投入湖中,

扯开嗓子向夜生活一唱?

大我、小我风驰电掣。宝塔

忽然从周末的购物清单上立起来,说:爱!

仇恨!你的右手摸索的,不像是

鼠标或西文书,而是窗棂:推开吧,

让翻译的细雾进来。山形在多语中浮现,

犹如磨沙面的曙光——太伪劣!如此背景下

宝塔是险峰。你转而握住的黑暗,

总是它的倒影。宝塔于是向左看齐。

向你看齐。它可以是毛茸茸的,果味儿的,荧光的。但首先是红色的。

《宝塔》的副标题是“给李春及一代人”,李春就是我研究生时期的同班同学,这首最初是同学之间的戏作,但后来我把这个戏作又加了一个小修正,“给李春及一代人”。因为我觉得这最终可能是一种勾连着血肉和岁月的代际体验。这也是我的一种视觉冲动,诗歌是非常个人化的语言、非常个人化的体验的修辞表达,同时它也拥有一种历史和公共的潜能。我和李春都只是这一代人中的小因子,这首诗也许只是关于我们,但也许是关于这一代人。

如果从一个日常景观的意义上来说,北京大学的博雅塔是一座宝塔,但是慢慢地它在语言中变成一种更深层次的意义,它是关于青年人的一种骄傲,同样也是关于知识和教育的一种积累。宝塔,它关于个人性生成,但同时它也是关于脆弱,一种卓然独立的脆弱。确实当我们要建构自己生命的宝塔的时候,它同时是黑暗,但同时也是险峰。但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在时代的巨大的变化之中,你始终仍然要坚持一种激进性,坚持一种批判的精神。坚持一种和对自己的这个生命体验的忠诚,所以在那个意义上,宝塔首先是红色的。所以我就用这两首小诗来作为我的诗歌起点的一个象征。

我的一个基本的诗学追求是我非常认同开放的、综合的、混杂的诗学抱负,因为我觉得大家常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在语言之中,有我们一切具体的生活,所以也就有我们的全部历史,我们的全部历史都在语言之中,因此也就有了最广义上的人性。这里面的人性不是抽象的,而是最具体的,一个个在历史中定型出来的,我们人之为人的境遇,而在境遇之中我们把自己变成了人,把诗歌变成诗歌。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诗歌是一种最根本性的人的境遇。说到底,人的全部历史、全部生活是语言。

回到我最早期的诗歌写作,我特别珍视这个起点,至少对我来看,它勾连着那些血肉和岁月。它有极强的这种境遇性,是我最初的语言的境遇。不管好与否,我希望能够不断地从那里出发,保持我自己写作的激进性和实验性。

/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

中国传统智慧中的“子曰:逝者如斯夫”。其实是一种顺流而下的生命境遇。我想对我来说,这也同样是我的这个诗歌展开的过程。接下来要谈的几首是我到了美国以后,慢慢随着生命的顺流而下,产生一些变化的作品。

王璞在谈自己的诗作,骆家摄影

《怀远》这首诗有一个副标题,“为新生命而作”。对我来说这首诗是全新的一个生命体验,但是每一个生命体验对我来说都是总体性,它既是非常具体的,也是完全开放的。这个生命体验就是当时我在期待第一个孩子的出生,那时候写了一系列有关新生命的诗作,但是在这些诗里面,读者不会找到陪着妻子怀孕,待产这些具体的事。对我来说,它也是确确实实,非常具体的关于对新生命的期待的作品。

怀远

为新生命而作

人民坐着火车缓缓地靠站。

月台却留在了另一省,

目送者的眸子里曾有火苗一样的手帕。

“时间再慢也不过如此吧,出差途中阅读亚当·斯密。”

新生命的心跳却如红军

在丛山峻岭中。就这样

亚当和夏娃开始了自助游:

那可是一生一世。

七年之痒,没办法,

干脆进一步到一摩擦就疼痛:

那是他们在建设无神论的自治区吗?

专列慢悠悠地,压实朝霞中的地平线,

为了“呜——呜”的惜别。

2009年8-9月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期待第一个孩子的出生。我们生活在一个B超时代,每一次的产检都可以清晰地听到婴儿的心跳。孕期胚胎的心跳是我们正常人的两到三倍,当被B超检验,放大出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新生命的急促,那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健美感,就像革命的新生政权所带来的“急促感”。

每一对新的父母在人类的本源的意义上都是亚当夏娃,每一个新的生命都是最初的生命,每一个新的父母都是最初的父母。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其他经验:婚姻、“七年之痒”、性、远行的经历等,所以这是一首写给我第一个孩子的诗。

下面这首《秋兴》也是写给我的女儿的一首诗,但情绪与上一首有一些不同。当你在期待一个新生命的时候,你也在反思自己人生的阶段。因为当你即将成为父母,你可能还会感觉到自己人生阶段的变化,这确实一种“顺流而下”,人生阶段的变化必然会导致你对未来有很大的期待,同时对自己的生命又有很深刻的回溯,所以这一首诗便立足于那样一个时刻。

秋兴

为新生命而作

秋天,上万扇窗户饱含金色的泪水。

秋天,驳船在东河水面上练毛笔字。

秋天,你体操,好比果实中的甜;

你慢跑向新生事物,你是果实之钟。

秋天,老楼道里的潮气被一丝丝地抽去,

白墙上留有空洞的影子,

像求职的空信封。

为什么只拖曳一个影子穿过秋天的午后?

大学吐露出冰凉的石阶。

为什么乘地铁过桥,从此岛到彼岛?

你也将犯路线错误。

消逝最快的眼神只能是夕照在旅行者的瞳孔中。

夕照下,时代的邮筒不起眼地积蓄力量。

2009年8-10月

这首诗的前半部分都是在写我当时的生活环境,在秋天等待孩子的出生。秋天我在纽约求学,那也确实是纽约最美好的季节,一个秋高气爽的时刻。它的夕阳很美,就像深圳一样,那个夕阳照在每一扇玻璃之上,他会有那种金色的反光和夏天的感觉不一样。

但同时我也开始回忆,回想到我的祖国。我在想此时此刻北京夏天的潮气慢慢消失,生活也在流转之中。同时我也有一点感伤,求职的空镜风。当我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我还没有结束我的博士时期,还没有找到工作。当时在纽约的生活是坐地铁从一个岛到另外一个岛,在岛上去上课。其实这一句“你也将犯路线错误”,也是写给我的女儿。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作为家长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地特别好,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够既符合世间的智慧,又能够符合他个人的禀性来生活。而今我的女儿已经八岁了,我知道在她的人生成长过程中,她也将犯很多很多的路线错误。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问自己,攻读博士也许就是一个路线错误,博士期间生孩子也许也是一个路线错误,但是时间仍然在进行,时间仍然在顺流而下,所以夕阳仍然会消失,而时代的流转还会继续。这就回到了我这次的总标题“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当我在美国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写作的时候,我忽然间发现,这种写作不断地在回到那个源头,所谓的这个远行,始终是一次返程。

获得诺贝尔奖的圣琼佩斯写过一首诗散文体长诗《远征》。他用古希腊文的一个概念,在中文中只能翻译成“远征”,但它是一对概念:一种是顺流而下的远征,就是从高处河的起点向着河的出海口一路打下去的远征;另一种是逆流而上的远征,是从河的入海口一直登上高原进入内陆到达河的源头的远征。

这种奇妙的体验慢慢地在我的写作中也在出现。我忽然发现写作关于变化,也关于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而是不断回到原点的体验,这是非常美妙的,也是非常重要的,是人生的收获。

我在这里举一个例子。在浪漫主义时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让浪漫主义诗人非常着迷。从波尔多出口到美国的一桶桶的红酒,经过大西洋的颠簸到达美洲,但并不是每一桶都会被卖掉,那些没有被卖掉的红酒又在大西洋上颠簸一遍,回到波尔多。当这些颠簸了双程的红酒回到波尔多的时候,一件让人惊喜的事情发生了,这些回到波尔多的红酒,比那些留在原地的波尔多的红酒要更加好喝,而唯一的解释就是路上的颠簸。浪漫主义诗人对这个隐喻特别地在意:远行意味着返程。只有经过远行回到原点你才能成为更丰富的自我,你才能成为更丰富的诗歌。

/在这些煤黑色的词汇中重新寻找出它的意义/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读的是我在美国从求学到开始工作这个过程中写的几首短诗。我发现它们是某种“回溯性”,某种“逆流而上”的作品。第一首诗是《阶级的黄昏》。

阶级的黄昏

阶级的黄昏之后

紧随着没有星星的首都之夜。

啊,夜空的锈铜镜,

煤黑色的运河;小知识分子

多年前途经,拖拉着懒

洋洋的阶级意识,

无目的:但也曾彼此激励。

记忆不外乎错失的良机,

几度烟火匆匆,暗

地里较劲,暗中

吸吮。

我真想冲出我的皮肤跃入你脏兮兮的身体。

2010年4-5月

当时我在北京读书的朋友,尤其是写诗的朋友,慢慢地在星散,有些人去了南方,有些人去了别的地方。离开北京的他们不断地勾起我关于自己,关于我和他们友谊之间的回忆。所以我写了这样的作品。

我一直相信同辈诗人之间的互相学习,哪怕是互相竞争。这句“暗地里较劲,暗中吸吮”就是我对我们这些同辈诗人之间关系的说明,那时候我和余旸(王璞朋友,诗人,诗评人)之间也许有某种无形中的较劲,但更多的是一种“暗中吸吮”。曾经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交流,但事后总感觉错失许多时光。至于没有星星的首都之夜,想必大家也都明白,北京的污染当时已经相当严重了,除了空气污染还有光污染,绝对没有星星。当时我们经常会途径运河,在夜晚,河流也完全如光。

这首诗词写出来以后,一个朋友给我的批评是:“和阶级做爱一定很累吧。”我其实是刻意要这样。大家在当代诗歌里不太用“阶级”、“阶级意识”这样的词,认为这是过时的,过于政治化的词汇。但其实语言就是我们的全部生命,关键在于你是否可以在这些煤黑色的词汇中重新寻找出它的意义。

下一首诗没有特别具体的意指,它也是一种溯源,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历史的溯源。当我身在美国的时候,我反而有更多的机会阅读中国二十世纪的历史,然后从二十一世纪中第一个十年的个人生活体验中,回望那段历史。于是就会获得某种诗意上的总体性,这个不是历史学家的体验,不是经济学家的体验,而是某种诗意的感觉。

写这首诗的时候我正在重读茅盾的小说,很多是关于上海青年的。读的时候半睡半醒,忽然间体验发生了重影,茅盾的上海和今天的北上广深,和我所身在的纽约,忽然间发生了重影重叠。这是因为我能够身处在2011年来回望这样一段历史,一个资本主义开始展开的历史。虽然“资本主义”是一个大词,但我们具体的生活体验就在这里。

社会的性质

木窗被吹开了。

布帘浮动,好像被牧师撩起的围裙。

看不见的手

怯生生地抚摸你的肩膀。

在阶级的醋意中,

你的肉绽放出一片租界,

你的皮肤透明如水仙。

晚霞在银行业的针毡上

慢慢地凝成最初的夜气:

冰冷时如锁链,

而到了春天它就是人民的脾。

(这首诗)完全是我当时阅读体验和历史体验的重影,对我来说是也一种逆流而上,一种更大的逆流,回到在我对历史感的最初写作兴趣,这同时也是一种溯源,我们这一代人的新兴生活方式,其实有一个漫长的谱系。这个漫长的谱系不能只交给学者,不能只交给历史学家,它被体验,它应该可以被诗歌书写。

/人的日常体验

永远是和语言联系在一起的/

接下来要读的这首诗与飞地有所渊源,《飞地》(飞地丛刊)是第一个编发这首长诗的刊物。我个人对这首长诗(《距离的阻滞》)比较珍视,但是当我把它拿给我朋友看的时候,遭遇的却是一片批评声。这首小长诗作于我在巴黎的求学时期,由于我薄弱的法语水平,我无法与人有效沟通,所以产生一种语言的孤独在心里。一方面我怀着高度开放的态度想要更多地看,更多地了解老欧洲;但另一方面我的生活非常地孤立,非常地幽闭,因为你没法真正在语言的层面上展开你的生活。人的日常体验,永远是和语言联系在一起的,在一个相对陌生的语言环境中,汉语在你身体里面的生命力反而会被激活,反而有一种强大的后坐力。这个后坐力当然可能产生的都是语言的碎片,就像我这个不成功的长诗一样,但是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它会是非常奇妙的,甚至是非常难忘的体验。

距离的阻滞

一,意识流

午饭后,内陆和海洋死活不结婚。

云雨的司仪被痰卡住了,时间撑坏了,负责补妆的爱神也歇了。

大姑娘们最后一次举起玫瑰色的酒,像拎着时间的卷尺,给北大西洋量腰围。

这等于是三一律在阻挠你我搞对象。远方的你,能答应么?

午饭后有消化的意识流,意识流着母语。

沾满尘土的、干瘪的玫瑰,冒充年鉴的皱褶。但深深的是老欧洲的牙疼。耕耘者耕耘,拾穗者俯身拾穗。 间或有共和与帝制勾兑于小资,在街角青涩着情调,在地铁里题诗、被捕。价格又何妨普世:与其在世界的卷轴中寻找十月的匕首,不如展读一册老连环画,在铅色的河面上,如落叶纷纷。

——但这真成了越文明越忧伤,伤及风、雨、动植物。

俯身拾垃圾者,刚吃完茕茕孑立的一餐。

这首诗里都是一些实景性的描写,但同时那个“俯身拾垃圾者”也就是我。我是那个俯身拾言语的垃圾,拾母语的垃圾的人。在法国待了不到半年,不管是吃大餐还是吃街边摊,我都是茕茕孑立的一餐。这首其实更多地在强调语言的意识流,当你在一种异文化、非母语的情况之下,你的意识流里有反而出现了各种母语的意向,一种混杂。

最后我想给大家读几首我的近作,是关于我新的写作的生长点。同时这些近作,是不是又体现新的顺流而下,是不是又有新的溯源性的逆流而上,我们可以在那面结束。

所以我把这部分取名“其他”。这些最近的作品分成了几个系列。第一个系列叫锁忆,这确实是一种溯源性的。当我身处新的生活阶段的时候,我忽然间发现一些很琐碎的回忆,回到自己的生命之中。

琐忆:古城夜行人

仿佛地面暗暗升高了几寸。

远处市声像古老的潮汐,

拍打停在月缺中的公园。

同路人的身心多了几寸自由。

(但谁都忘了用自由去回看命运的明眸。)

时间,大约注定

只在回忆中打开几扇窗户。

谁回忆,谁才会想起窗户关上时

气氛如何变形,为现实托腮,内陆如何沉下屁股,

旧自我中为什么装着独角兽,独角兽为什么口含铁坨……

年轻人,在周六的夜,找不到有文化的亡魂。

但地面确曾暗暗升高,

塔影也加入了同行。

最无聊的瞬间竟才是活水,

活水一闪一闪舔着秒表,

而最重大的眼神必在黑暗中。

这首写于我和几个朋友的旅途之中,在暗夜中,在小雁塔公园的黑暗之中散步。很无聊的瞬间,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几年后突然回到我的记忆之中。所以锁忆成为我现在短诗写作的一个序列。

还有一个序列叫“颂内”。我们都知道在中国新诗史上,有很多新诗作家受到西方诗歌明确的影响,他们会写十四行诗,十四行诗由冯至、卞之琳、穆旦等人的发挥变成比较西化的新诗中的一个小门类。十四行诗的英文叫Sonnet,有人把它翻译成“十四行诗”,有人把它翻译成“商籁”,还有人把它翻译成“颂内”。我在此就用“颂内”。

我喜欢这两个字。人的内心生活是十四行诗的核心的主题,最初是爱情,然后在莎士比亚那里面变成了对于灵魂不断的探讨等等。如果说杂咏是杂的,那么颂内是关于内心生活的,内心生活再杂乱,再恶劣的内心生活也是需要歌颂的。

当我真的进入到35岁的内心生活时,我发现我的内心生活是地狱般的,而这个地狱般的内心生活也是非常日常的,我想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地狱般的阶段。但丁的《神曲》开头是“我来到了人生的中途”,人生的中途到中年的时候,你必须从地狱开始,其实那个地狱当然对但丁来说是一个丰富的世界,但同时那个地狱也是他内心的地狱。所以我这个“颂内”,虽然叫“颂内”,但是这个内心生活是非常不洁的内心生活,是非常肮脏的内心生活,但是再肮脏的内心生活也需要我的探索。

颂內:夜长与梦多

风,呼呼地,推搡着天上和地下的魂灵。

春。寒星,寂寥地,表白着陪伴之恒久。

又一年。光速没有变。

地球使人(类)哀伤。直升飞机

凝定在事故的上方。

过去三百多次自转(自传):

夜长啊。梦多。

比操场还空旷的双人床。

比墓碑还正直的私生活。

比高考还频繁的肛交。

僧侣在航拍,法相庄严。但

哪有法?哪有天?幼儿的凌晨嘶嚎爆破了性善

论。我作恶。我是宇宙的鼻涕。我跪拜时听见

呼呼的风推搡着身内和身外的魂灵。

2017

/结语/

溯源的生命也光明,逝者的主义也悠悠。是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大家在水面上看到鸭子拨开波纹的时候,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人”字。但是那个“人”字又很像大于号和小于号。我想在那样一个瞬间,感到一种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的比较。一个后工业化的城市,他有河流,也有小动物,还有很安逸的自然风光。但同时这个自然风光是建立在高度不自然的历史之上,先有工业化,然后有去工业化。而且这个去工业化必须是一个成功的去工业化,是一个把原有的工业区保留下来但同时镶嵌在一个新的环境之中的过程。诗歌也必须不断地溯源而上,理解自己的整个历程。

我希望飞地带给我的也是新的里程的舒展,但同时在这个里程之中也有不断的溯源性的写作。同时想说一点,到了深圳以后,我立刻又感觉到了新的写作冲动。在这里面我要写出的新的纪程诗,是一种新的生命的“顺流而下”。

(文字整理自7月8日「“从宝塔到其他”:顺流而下也是逆流而上」讲座,有删节)

文稿整理: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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