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大马戏团

1

那艘古怪无桅船驶来的时候,我和点点正坐在柯桥中央的高木凳上,喝着刚刚温热的黄酒。

“快看,那船又来了!”有人喊道。

突然之间,整个绍庄好像都沸腾了。绍庄是一个插入南海中的大镇,由2222个岛屿组成,(为了凑这个数字,其中几个是镇民人工分开的)有些岛小得只能单足站立,有些却大得像个平原上的村庄,它们彼此由各式各样的石桥、木桥相连,远远看去,好像海面上升起了一道道彩虹,柯桥正是其中最大的一道。

在绍庄,最不稀罕的就是船了,因此我不明白,为什么一艘船会引起这样的轰动。

点点脸色却有些变了,“要撞上了!”她说。

我赶忙扭头去看那艘船。

绍庄的桥不高,因此这里的船都是单层的,驶来的那艘却是双层,不但是双层,而且每一层都很高。即使以柯桥的高度,也容不下它。

那船不紧不慢地驶来,一点都不担心这个问题。它以黄为底色,红色的实心圈遍布左右两舷,在首尾线和左右正横上,分别用章草写着六个大字:水上大马戏团。大字下还有一行小字:今晚戌时,绍庄南海,静候君临。

这高大的船在水道中鹤立鸡群,其他渡客、自用的小艇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它。奇怪的是,如此大的船,却毫无生气,它所有雕花木窗里都垂着厚重的黒帘,密不透风,而且竟然找不到门。好像这个船设计出来,并不是为人类服务的。

如果不是那个小丑,这个船的存在毫无意义。

一个默默坐在船顶的小丑。

2

“他在哭?”尽管那个巨大的鬼船距离柯桥越来越近,点点依然看到了小丑的眼泪。

周围十分静寂,这一刻,我突然一下子分出了身边那些是游客,那些是土著。土著虽然也出神地看着那艘怪异的船,但是他们并不意外,也不担心近在咫尺的碰撞,而柯桥上的游客已经开始神色慌张地朝桥两边跑去。

我和依依虽然也是游客,但丝毫没有游客的担忧,我好整以暇地看向那个小丑。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深衣,右衽直裾,跪坐在船顶上。虽然跪坐,也可看出他身量很高,海风吹佛而过,深衣贴到了他的身上,隔着衣服,我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肋骨。小丑脸涂得很白,两颊上有两个红色的圆,和船身上的红色大圆交相呼应。

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流下,在白色的粉和红色的脂上冲两条泪路,滴答滴答地落到衣衽上。

就在这时,双层大船撞上了柯桥。

周围传来惊呼声。

柯桥的护栏和那船的船顶一般高。

大马戏船吞没了桥的拱顶。我和点点正坐在拱顶上,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也上了船,我看着深红色的船上了我的身,船头悬挂的宫灯在白日下晦暗不明,摇晃着从我和点点中间飘过,点点伸手摸了它一下,做了一个鬼脸。

然后,那个小丑也到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和我处在同一个高度,我没有喝完的黄酒壶还摆在桌上,他依然流着泪,上了我的桌,我觉得他朝我凄恻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带走了我的黄酒壶,从石桥上漂过。

很快,整艘船都漂了过去,桥完好无缺。

船也是。

周围的惊呼声更大了,还有人在鼓掌。

“客官好定力。”茶博士冲着我和点点竖起了大拇指,“这水上大马戏团是我们绍庄最独特的景点。挺厉害的幻术,对吧?”

我点了点头,但我知道这不是幻术。

“这是什么?”点点拿起了桌上的两个式样古朴的铜钱。

“哦,这是门票,”茶博士道,“小丑拿了你们的酒,送你们的门票。客官好运气,他们的表演一票难求,你用一壶残酒就换了两张票,值!”

我朝右手看去,那大船安安静静地朝前漂着,也不知道它的动力是什么,它一路穿过一个又一个桥洞,船身时隐时现,那小丑却安坐船定,只是胳膊偶尔抬一下,应该在喝我的酒。

我笑笑,会了钞。距离戌时还有一个半时辰。点点很快又沉浸在绍庄独特的衣物和采珠客捞来的又大又圆的南海珍珠中,我却神情恍惚,只盼着日头赶快落下去。

3

终于,阳光收了威风,在远处的海面上晕成了一个蛋黄,月亮犹犹豫豫地升起,不敢夺落日之余辉,我拉上优哉游哉吃着粘糕看皮影戏的点点,快步朝西边走去。

“你慢点。”点点有些不依了,她的眼睛不断地在两旁的小吃摊上逡巡着,才大半天时间,她已经吃了七顿,虽然大多数东西她只尝了几口,就塞入了我的肚子。

我没有理她,拉着她越走越快,她放弃了,赌气似地挂在我身上,我几乎是拖着她朝前走。路人已经投来诧异的目光,但这种目光我也早已适应。

我可能走了一千座桥,终于,所有的岛屿都被我甩在身后,浩瀚的南海完整地出现在眼前,我一下就被那灯火辉煌的大船吸引了。

在距离岸边一海里的地方,有一艘真正的大船,足以容纳千人,黄色的船身,红色的圆遍布船身。在大船和最后一个小岛间,十几艘黄色、红色的小艇来往穿梭,接送观看马戏的人。

我和点点上了一艘黄船,海面平静无波,海水中只剩下了一轮圆月,大船越来越近。我试图寻找那艘怪异的双层无桅船,却没有看到。

4

“好宽敞。”

在绍庄住了这么一段时间,什么都是小小的,小屋子、小船、小街道、小桥,一进入这里,点点不由地喊了一声。船舱有五层楼高,呈阶梯性布满座位,座位之间颇为宽敞。贵宾包厢在楼上,可以凭栏观看,一览全景。

点点刚才还闹着不想来,一到这里却如鱼得水,东逛逛西看看,这里的小吃种类似乎一点不比绍庄的少,各式小玩意也一应俱全。

开场就是小丑表演,那小丑表演得很卖力,观众也配合地笑着,小白有些失望,不是那个落泪的小丑。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魔术、杂技、相声、评书,一应俱全,当船底打开,几只银色海豚高高地从海中跃入巨船半空时,无疑构成了整个表演的华彩乐章,观众时不时爆发大笑声和喝彩声,点点也看得兴高采烈。好像没人在乎那个小丑是不是会登台,也许,他只不过是个宣传的噱头?

小白有些焦躁,他摸出一点碎银子,喊来了茶博士。

“哦,他啊,”茶博士听完小白的问题,露出了职业的笑容,“他不表演。”

“为什么?”

“鬼知道,我在这里已经五年了,从没见过他表演。”

我把点点扳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点点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大摇大摆朝舞台中央走去。

舞台上演着一个切割魔术,被分成两半的助手刚刚被组装回去,魔术师正在要掌声,却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魔术我也会变,”点点高声说,她转了一圈,看向所有的观众,“你们想不想看。”

观众被点点的美丽震慑了一下,立刻高呼起来。

点点看向我,我点点头。点点拿起了魔术师的长锯,也不蒙布,也不上箱床,就那么放在胳膊上,在观众和魔术师惊讶的目光中锯了起来。

包括魔术师在内,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惨白,点点轻巧地把胳膊锯了下来,没有落下一滴血,她把胳膊抛起,胳膊在空中做了个花哨的手势,然后飞回断臂处,完好如初。

这一手把所有人都镇住了。场中鸦雀无声。

孤零零的掌声响起。我眼睛一亮,那个流泪的小丑飞了过来,轻轻地鼓着掌,他的下半身留在舞台的边缘,上半身却飞到点点面前,歪腰致意。他拉住了点点的手,又飞了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整个船舱突然乱了,无数含义不清的声音在空中交战,我和点点被小丑牵着,后面还跟着小丑的双腿,从船舱中消失了。

5

周围很黑,一股时光的霉味在空气中飘荡。我听到了一声响指,然后我和点点都现了行。那个小丑斜倚在一根红色圆柱上,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泪,他甚至给我们做了个鬼脸。

这是个宽阔的船舱,四周的窗户上垂着厚厚的黑布窗帘,我的对面是一排木头书架,上面堆放着很多竹简和书册,有东方朔的《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名篇,还有很多道教典籍,《道德经》、《南华经》、《清虚经》、《素书》、《抱朴子》杂见其中。除此之外,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各类兵书也杂乱地堆积在书架上。

在船的左手边,竟然放着刀枪斧钺、剑戟勾叉等十八般兵器,还有战鼓、钲、铃、铎等军中乐器。船的右手边倒是利索,只分散放置着四张台子,上面分别放着琴棋书画。

“两位小友,你们好,”小丑夸张地鞠了一躬,“在下东方朔。”

“东方朔,”我愣住了,“汉朝的东方朔?”

“世间只有这么一个东方朔。”小丑微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脸上的白粉和胭脂也已消失,露出一张清癯的面容。

6

“原来你是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头子。”点点无聊地说,“没意思。”

“东方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刚问完这个问题,我发现脚下的船在动,而且动得很快,裹着窗户的厚重黑布消失了,接着窗户也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一块大木板飘在海面上,飞速向西。

“你很快就知道了,”东方朔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两千多年了,我本已绝望,但是遇见两位小仙,可能事情要成了。”

“我才不是小仙,”点点嘟起了嘴,“我是天之国人的后代,我老家离地球很远很远。”

东方朔愣了一下,他又笑了,“一样。”

海面闪着月光,微波无澜,东方朔背着手,看着星月之下的海面,木板停住了。前方的海面突然拱起,一条巨蛇窜了出来。

7

点点惊呼了一声,她最怕蛇了。

我看向那异物,它盘旋着飞翔在空中,高不可计,但尾部依然在海水之中,长长的蛇信从它口中吐出,好似一个肉色的闪电直插海面,激起的浪花让木板剧烈地动荡起来,但东方朔巍然不动,我和点点也稳如泰山,点点甚至飞了起来。

那蛇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长发蜂腰的玉肌美人,她身上竟然不着一丝,月光萦绕着她,在她身上的丘壑地带投下了阴影,又高光了某些地方。我的喉咙一紧,眼睛有些发晕。

“不要脸。”点点骂着她,却看向我。

“东方朔,你竟然还叫了帮手,”美人冷冷地说,“只是两个孩子,又有何用?”

“我可不是个孩子!”点点涨红了脸,大喊着,挺了挺少女的胸膛。

“青青,你又何必如此呢?”东方朔目光中有着深沉的痛苦,“我是负了你,为此我在这里已经忏悔了两千年,你还不原谅我吗?”

“忏悔?”在月夜之下,青青发出了瘆人的笑声,“就凭你那流了两千年的虚伪眼泪,就能洗刷你的薄幸?”

“你还要我怎样?”东方朔突然也大喊到。

“少废话,还是老样子,你能阻我淹没绍庄,我就原谅你。”青青冷哼一声,她身后的海水咆哮了起来。

8

“不好,”东方朔看着立刻壁立千仞的海水,“她的法力又提高了,两位小侠,准备助我!”

东方朔说着,迅速摸出了一根毛笔,在空中写起了字。整个大海狂啸起来,涨起的海水已经遮住了月亮,朝木板涌来,我盯着东方朔的笔头,只见他加快了速度,一个巨大的“道”字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它的每一笔都延伸出一个黑色的水道,插入巨浪中,汹涌的海水立刻被分流了些许,但更多的海水淹没了我们,朝身后的绍庄涌去。东方朔的速度更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整篇《道德经》迅疾地出现在空中,每一个字都幻化出无数的黑色通道,去堵截、去引流,巨浪前行之势止住,青青冷哼一声,双手掐诀,海浪之势更胜,东方朔已经开始书写《南华经》,在海水之中,我清楚地看到他扭曲的面孔又变白了。

两人形成了相持之势,我看向空中的青青,她如冷面女神,但显见也正在吃力。

“就是现在!”东方朔突然大喊一声,声浪破开水波,清晰地传到我和点点耳中。我们两人同时升起,击向了空中的青青。到了近前,我却有些犹豫,不知如何下手,点点不管不顾,祭起了银梭,攻向青青,青青显然没想到点点如此厉害,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快动手啊!”点点和东方朔同时喊道,我不再犹豫,一拳击中了青青的锁骨下方,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闷哼,突然之间,河清海晏,青青从空中坠落,东方朔脚一点,木板飞驰而来,他抛起自己的深衣,裹住了坠落的青青,把她抱在了怀中。

9

我和点点回到了木板之上,只见青青脸色惨白,东方朔一身白色里衣,两指按在青青额头,正以道家之气渡她。

青青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东方朔面色如纸,已近力竭,她拉开了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又何苦呢?”

“为了你,何苦之有?”东方朔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尽管有些惨淡,我第一次发现他是如此深情的一个男子,点点都看呆了。

青青看向我们,她微笑着对我们点点头,我们也点头致意。

“我们走吧。”青青轻轻说。

“好,好,好!”东方朔大笑着,一柄青剑飞来,他抱起青青,“我们走。”

点点拉住了我的手,依在我的肩上。青剑飞升,带着那对璧人,朝圆月飞去。

“我们也走吧。”良久,点点轻轻说。

周围终于平静下来,数千条被殃及的小鱼在海面上痛苦地打着挺,几十只海燕劫后余生,俯冲着捡漏,莫名的忧伤袭击了我,我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2018.7

​ 公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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