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庆春
红楼十二钗中,探春的地位颇不寻常。她既有黛玉之清高,又有宝钗之心计,兼有湘云之豪爽,亦有风姐之泼辣。正如兴儿所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庶出是探春一块心病,正是由于封建社会的这种尊卑观念,使他的性格变得自卑而又自重,警觉而又矜持,甚至还常常以假面目示人。对此,有些红学家认为她绝情无义。这是不全面的。与其说曹雪芹在这个人物身上倾注了批判,不如说是同情。所谓“元、迎、探、惜”(原应叹息)者是也。
的确,探春把事情做得够绝的了。赵姨娘是她生身之母,但当赵姨娘的兄弟病死了,求她多给几个发送钱,她竟然大哭大嚷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礼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显然她把王夫人的哥哥王子腾看成她的亲舅舅,而赵姨娘的弟弟赵国基与她并不相干。人们读到这里禁不住倒吸口冷气,深感探春的刻薄无情和趋炎附势。
然而,这正是曹雪芹的用笔之妙!其实,他不是在鞭挞、指责,而是满怀热情去塑造一个弱女子形象,如何顽强地巧妙地保护自己。他不是在暴露探春的虚伪和无情,而是通过刻画出一个被扭曲的痛苦的灵魂表现对封建正统观念的曲折的反抗。
探春果真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要了吗?不是,她是在用另一种方法保护自己,同时也在保护自己的生母。他知道在那样的环境里,稍有不慎,便会一损俱损。她做给人看的只是一种样子。暗地里他也常常责问:“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当赵姨娘指责探春只顾讨太太的疼,不拉扯她时,李纨一下子说漏了嘴,道出了天机:“也怨不得姑娘。她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
对于出身贵族之家,居于正统地位的王夫人,探春不得不虚与委蛇。她与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之间不过是“按礼尊重”而已。在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中,凤姐病重,王夫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把理家大权暂时交给探春主管。可探春对自己的处境是很了解的,她当然知道王夫人对她“脸上淡淡的”意味着什么。她也明白在她执掌贾府家政大权时,王夫人的耳目早已四布,只要有一步走错,就不能不危及自己及赵姨娘,从此,更抬不起头来,所以,她要做个样子给众人看,尤其是给王夫人看看。然而,赵姨娘却不了解她的用心,一见探春理家,便以为探春也像风姐一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因此,指望探春利用手中之权,“拉扯拉扯我们”。探春不但不照顾,反而更加苛刻,便禁不住怒气冲冲地前来兴师问罪。
探春对赵姨娘突然来访又气又急,亦惊亦怜,一时不知所措。赵姨娘高叫道:“在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竟然“连袭人都不如了”,她敢恨谁去?只好冲着亲生女儿。探春满心委屈当着众人又不敢对生母直说,反而越说些绝情无意的话,做出与赵姨娘生分的样子。她话中有话,既是暗示生母,也是控诉王夫人之流。她说:“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呢!姨娘真也没脸!”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表示了她对这个贵族家庭的不满,渴望早出樊笼,从而揭示了探春埋藏在心底的反抗思想和独具的批判性。
把画面愈是裹得严,越具有批判性。文中她刚办完赵国基的事,平儿就赶来传起了凤姐的旨意:“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料到有这么一着,立即反唇相讥:“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 凤姐这么说,是有用心的,探春意识到这一点,便讲出这与内心截然相反的话来。殊不知,她在讲给王夫人之流听的那些近于不通人情的刻薄话时,心里却淌着血呢!
脂批说探春无贾母之爱,姑娘至尊,太太之付托,他既为赵姨娘所生,无形中就成了王夫人、凤姐的对立面。而王夫人骂赵姨娘:“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 ,也不教训教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一发上来了!"这个你们,难道仅仅是指赵姨娘和贾环吗?尽管探春人前背后,处处小心,但也无法掩饰着自己与赵姨娘的血肉联系,在王夫人眼里,她永远是个外人。正是这种险恶的处境造就了她不为外人理解的个性。他对王夫人、凤姐的霸道,对大家庭内部的矛盾,比别人有更深的理解。当王夫人下令抄捡大观园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表示了对王夫人的不满,“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管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表现出他直接捍卫自尊的另一个侧面。难怪脂砚斋扼腕浩叹:“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贾家之败,非败于朝廷,乃在自戕矣!
尽管如此,探春仍然摆脱不了悲惨的结局。他的命运,确如哈斯宝所说:作者“都没有安排平淡的结局!”贾政也早已一语定了她的终身,说她“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第22回)。我们切不可把探春从“薄命司”中拉出来,给她安个求仁得仁,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正喜剧或大团圆的结尾!
本文所据版本为王丽文校点《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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