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朋友在回忆文章中写到,探亲回城时到同队知青家看书,“有大量藏书,但绝不外借”。问,谁家?答,范用先生家。
数年前,观央视读书节目,有采访范先生的专题。模糊记得先生的眼镜和中式棉装,清楚记得他笑答提问:人家讲我不是做出版,是“轧朋友”(交朋友)。“轧(读音ga)朋友”三字用吴语念出,南人形象熠熠生辉。以后翻范先生著书,方知此语出自夏衍先生。
都是间接的逸事。拜读范先生手编的《存牍辑览》(以下简称《存牍》),仍然是间接感知其人,仍然感觉亲切。
《存牍》特约编辑汪家明先生在编后记披露,“(范先生)保存了两千多封作者来信”,为此用的牛皮纸本“总计五十二本”。《存牍辑览》正是来函选集。收入作者一○三位,书信三百七十五封,分编为三卷。
《存牍》开本大,字号大,行宽字疏,便于阅读。每卷后附有多幅信函的翻拍照片,部分翻拍的信函未曾排印(算上这些,全书所收书信超过三百九十封)。读者在品味内容同时,又获文字鉴赏,甚至会想像彼时彼处作者的风貌、心境。编者有心,卷三最后附有一枚牛皮纸本照片。善莫大焉。
《存牍》发信人中年最长者叶圣陶先生,1894年生;年最少者池莉作家,1957年生。最早的书信在1946年发出,是李公朴(仅有翻拍)、戈宝权和何其芳三位。
编后记郑重地写道,《存牍》是“一代文化人的心灵史,是劫后中国三十年文化史、出版史一个侧面之缩影”。又称,“与自己感情深笃或趣味相投,是范先生选择和抄写的助力”。换言之,收录的信件有一定的私人性质。范先生是出版人,《存牍》介于公私之间。笔者以为接近于传统的尺牍,似也可从这一角度鉴赏。
比如称谓。从1946年李公朴先生函称“大用兄”始,再到较多的“范用同志”、 而“范先生”“范兄”“范公”、直至“范用同志惠鉴”(叶圣陶函)、“范老尊兄文侍”(张中行函)、“(范)仲淹左右”(李一氓函)……花红柳绿,奔来眼底。物转星移,范先生本人已从“清秀”少年(范先生自述,见《相约在书店》,范用著,广西师大2011年初版)迈入耄耋行列。
《存牍》可以细品。以戈宝权书函为例,计收入七封,不是数量最多者。从最早的1946年,到最后的1991年(戈氏1992年过世),跨越近半个世纪。不同时期的信件,叙事乃至用语都有不同,犹如历史演进的浪花朵朵。
《存牍》短简居多。夏衍先生仅两通短函。语涉时代风云与人物关系,言简意赅,或胜长论。有阅历有沉思知分寸又善文字的人,方能如此吧?华君武先生信同样寥寥数语,一处称“(《读书》杂志)几乎每次读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文章”,行文与他的漫画同样令人解颐。
很多书信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叶圣陶先生的表述温文尔雅,文字介乎“新旧”之间,可以与叶老别处公开的书信并读。张中行先生1990年12月19日函亦庄亦谐,暖意融融。陈白尘先生部分并收陈夫人四函,都写于陈先生过世以后,感谢范先生一直尽力于陈遗著的出版,也倾诉对夫君的思念,“内心思念白尘,前五年我是每天都哭,两眼哭坏……”这种古朴的感情,还会有很多吗?还能对几人述说?
《存牍》中老一代文化人的文字风格多样。从张允和女士活泼的白话文到法学家兼红学家吴恩裕先生、九叶派主将王辛笛先生板正的文言文,各擅胜场。有些白话文体,却与语气助词“也”同行。如“这本书不知什么时候能出版也”(夏衍函),“或可考虑续写问题也”(郑超麟函)。一丝舒缓的和风进入郑重的表述。
1930年代崭露头角的编辑家赵家璧先生有八封信,都是白话文,都称“范用同志”。信中对三联版图书誉扬有加:“我个人对解放后的出版工作,最为钦佩的首推北京三联”。笔者不禁想起,1980年代多次到过朝内大街166号(三联书店原址),《干校六记》《宽容》乃至《双桅船》等不少书籍都是在那里的读者服务部惊喜发现的。
信函中有几位显得陌生的人物,如新加坡的李炯才,如香港的张向天、潘际埛。推测都少为人知了,无所不能的网上也无专门条文。李氏在新加坡和东南亚近代史以及与中国的关系上,都留下足迹。张与潘二位皆有多种著述,最早可上溯到1930年代。潘氏名字还见于《存牍》中华君武、姜德明、李黎等人书信。如附有人物简介,当方便于今日读者。
《存牍》中郑超鳞先生函中录其自作词中的两句:“旧友尽随流水逝,画楼犹恋夕阳红。”大胆移用后一句,作为本文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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