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赠棉衣,唯恐深冬寒——甄士隐对贾雨村的慈父之心

作者

夜何其

古人心中,“赶考”是很浪漫的事情。那些禁锢在土地上目不识丁的农民,一生县城去不得几回。书生们赶考,要到省城里去,到京城里去,考中了,金殿传胪,琼林赐宴。在人们看来,这就像是去做环球航行,还在豪华游轮上举办盛大party一样。

对家境富裕的书生来说,赶考确实很浪漫,三五文友相约,带着管家、厨子、书童,骑着马,坐着船,一路欣赏着美景,兴之所至,吟诗赋词。途经名山大川,停下来游山玩水,行至灯红酒绿处,到画船青楼上访美猎艳。

可也有些家境不宽裕的书生,七拼八凑,凑一点路费,坐不起车,乘不起船,吃饭住宿一点点算计。半路上没了盘缠的有,遇上强贼丢了性命的也有。不信可看《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他的赶考之路,一点不浪漫吧?

贾雨村赶考的仓皇程度跟范进差不多,只是没个岳父来骂他一通。范进参加乡试,路程近,几个同案帮一把,就到了省城。贾雨村到京城应考,比去省城远得多,人缘也不好,没人约他,他自己筹了点钱财,揣在腰包里上了路。

走到苏州没钱了。

他只好在苏州住下,卖字作文为生。他不是名人,没人买他的字文装门面,他代人写写书信,立个字据,写个对联,收入菲薄,糊口都难,凑够进京的路费,不知哪年哪月。

这还是他寄居在一座小庙里,不用交住宿费。大约葫芦庙不会白白收留他,让他抄抄经卷,写写文书,也是有的。

要不是遇上甄士隐,贾雨村这辈子都难到京城去。

甄士隐住在葫芦庙隔壁。贾雨村卖的字,作的文,他想必看过,对贾雨村的才学心中有数;贾雨村卖字作文的收入,他也心中有数。他怜贾雨村之才,想资助贾雨村达成愿望。丫头娇杏也知主人心意,在书房门外看到贾雨村:“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

“帮助周济”别人,怎么还没机会?

这是甄士隐的细心之处。文人脸皮薄,贾雨村这样狂傲之人,越发爱面子。甄士隐送他一笔银子,他说不定觉得伤面子呢。

所以,甄士隐周济他,也要选个合适时机。

中秋之夜,甄士隐家宴已毕,另摆一桌酒菜,请贾雨村过来小酌。所谓酒后吐真言,贾雨村酒后倾诉心声,甄士隐就可以顺水推舟送他路费,送的人似是不经意,收的人也不会很尴尬。

选在中秋节,还有个原因。

贾雨村“前岁来此”。根据后文推断,“前岁”正是上一个大比之年。春闱大考二月举行,贾雨村应是过了春节,急匆匆往京城里赶,走到苏州,“淹蹇住了”。算来已是两年多,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各地举子大都提前几个月去京中住下,切磋切磋学问,打听打听信息。第二年从容参加考试。

贾雨村想去参加明年考试,中秋节过后就该启程了。错过明年的考试,再等又是三年。虽说贾雨村正值壮年,可是人生的好时光有限,能有几个三年?

这可见甄士隐宅心仁厚。

甄士隐在书房摆了酒宴,“自己步至庙中来邀雨村”。派个小僮去请贾雨村即可,甄士隐“自己”亲去,是表示对贾雨村的尊重。

甄士隐来的时候,贾雨村正在月下徘徊。这个“家家箫管,户户弦歌”的团圆之夜,贾雨村也受了节日气氛的感染,心中伤感。虽说他家乡没有亲人可以挂念,可是隔壁有个“风尘中的知己”娇杏,美人如花隔云端,咫尺天涯不相见,他只好对着月光抒发思恋之情:“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都说愤怒出诗人,恋爱也会出诗人,贾雨村这不就让爱情荷尔蒙催化成诗人了?

由爱情,贾雨村想到事业。爱情无着落,事业也不顺。他心中更加愤懑,又吟诵励志诗句“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中待时飞”勉励自己。

贾雨村被爱情、理想煎熬得心绪烦乱。甄士隐邀他去饮宴,他几杯酒下肚,果然说起壮志难酬的苦恼。甄士隐趁机说:我早就有心帮你,只是你从不提起此事,我也不好唐突。你进京考试的费用,我早给你准备好了。说着让小僮进去,“速封五十两银子,并两套冬衣”,贾雨村也没客气,就把银子冬衣收下了。

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刘姥姥说,二十来两银子够一户人家过一年,五十两银子足够一户人家过两三年。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得了二十两银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甄士隐家只是个小富户,一次赠给别人五十两银子,这是很大的手笔。

但我以为,甄士隐给贾雨村准备“两套冬衣”更感人。

古代成衣业不发达,游子远行,都是母亲或妻子一针一线为游子缝衣,手工缝纫的衣服容易绽线,母亲或妻子总是把针脚缝得密密的。老母亲低垂着花白的鬃发在灯下缝衣的场景,是一代代游子的共同记忆。孟郊诗“慈母手中线形,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千年传唱,就是表达了天下游子的共同心声。

贾雨村家中“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没个老父亲为他算计路上花费,也没个老母亲给他缝制出门的衣服。他流落苏州两年多下来,便是身上有件旧棉衣,也褴褛不堪了吧?

甄士隐给了贾雨村五十两银子,贾雨村要穿什么衣服,自己买不就行了?有钱还买不来棉衣?

买,是能买得来,但是很麻烦。

男耕女织的时代,裁缝很少。这少量裁缝接的活儿主要是老爷的官袍,小姐的嫁衣。这些活儿工作量大,技艺要求高,工钱丰厚。你叫裁缝做一两件家常衣,人家量体,买布,裁制,缝纫,来来去去,两三天工夫,只得几十文工钱,还不够雇驴的。这样的活儿谁接?

按说甄士隐不该管这些,包出一锭大银子多方便,准备两套冬衣,还要去做妻子的思想工作,让她准备布料,棉衣棉裤是一种布料,棉袍是一种布料,里衬是柔软白布,还要棉絮或丝絮。然后,妻子带着丫环裁衣、缝制,怎么也得忙几天。

这“两套冬衣”值不得几两银子,却特别费工夫。

甄士隐又不是贾雨村的爹娘,为什么要费这些力气?

五十两银子,送出去,得体又大方,说出去,光鲜又亮堂。两套冬衣,拿出来,不够光鲜,说出去,让听的人觉得小气。如果甄士隐送贾雨村钱财是为了邀恩,“五十两银子”足矣,没必要再送“两套冬衣”。

甄士隐送贾雨村财物,有没有邀恩的想法?

我想,不能排除吧。大部分人资助别人时,都会有点想法,最起码是想树立个良好形象。甄士隐哪怕不贪图贾雨村的钱财报答,有个官场上的人做朋友也没坏处,何况慧眼识珠,资助一个落魄书生考中进士,也是一桩美谈。

这与甄士隐出于同情心而帮助贾雨村并不矛盾。就像父母对儿女,望子成龙,盼女成凤,但是,父母对儿女的感情也是真的,除了少数无良父母,大部分父母只要儿女幸福,无怨无悔地付出。

甄士与贾雨村饮宴时正值中秋,天气尚暖,他给贾雨村筹划路费冬衣时,时间更早,大约是夏季,谁会在汗流浃背的季节考虑冬天穿什么衣服?只有你的亲人。

只有你的亲人才会细细为你考虑。你远行的时候,一件件往你的行囊里塞东西,怕你的衣服不够,再给你塞进一件外套,怕你路上饿肚子,再给你塞进一块面包,怕你没水喝,再给你放上两瓶矿泉水,又怕你路上嘴闲,再给你放上几包零食,还把你小时候抱着的一个布娃娃放上,免得你孤单。

甄士隐大约是想:过了中秋,一天凉似一天,贾雨村身上没件棉衣,受了寒,生了病,京里没个照顾他的人。不行,要给他准备一套棉衣。又想,一套也不行,他穿脏了,没得替换,要给他准备两套冬衣,让他在京城里体体面面的。

这哪是邻里之情?分明是一个慈父才有的周全考虑。

甄士隐给贾雨村的“吃穿住行”都做了细心安排,五十两银子解决“吃”“行”的问题,“两套冬衣”解决“穿”的问题,他还想写封介绍信,让贾雨村到个官宦人家寄宿,解决“住”的问题,只是贾雨村等不及,匆匆上了路。

甄士隐送贾雨村银子的时候,跟他说:“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甄士隐把贾雨村启程的黄道吉日都给看好了,真是比亲爹还上心。

如果不是贾雨村心肠太硬,这种种细节,足以让他泪流满面,将甄士隐视若父兄。皇榜高中,立即派人给甄士隐报喜,逢年过节,给甄士隐捎些京中特产,甄士隐家的房子被火烧了,把积攒的官俸给甄士隐送去,再给在附近做官的同年写封信,托他们好生照顾甄家,查找英莲的下落。

贾雨村一件没做。

直到几年后他到甄士隐岳父的居住地当知府,偶遇甄士隐家的丫环娇杏,才送了甄家娘子“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在贾雨村想来,这就够了,当初甄士隐送他五十两银子,他还了“两封”(大约一百两),当初甄士隐送他两套冬衣,他还了“四匹锦缎”,甄士隐送他的东西,他加倍偿还了。他心安理得,毫无愧意。

甄士隐送他的东西还了,甄士隐的情义还了吗?

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没一笔是闲笔。正是从这些小细节,我们才看出甄士隐的细心妥帖,他这样为贾雨村周密安排,唯恐贾雨村有一点不适,贾雨村对他落入火坑的女儿却不肯搭救。一片真情换来狼心狗肺,哪个读者心中不气愤?

贾雨村不仅辜负了甄士隐的恩情,还浇灭了照亮人心的一束烛光。正是有甄士隐这样心地柔软的人存在,贫寒才有人哀矜,孤弱才有人怜惜,这个世界才不那么寒凉。

一个贾雨村是一个小小的黑洞,吞噬着他身边的光明和温暖。许多个贾雨村连成一片,就是地狱的模样。我们不愿身处地狱,因而,我们憎恨贾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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