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印象

很久没读村上春树了——不仅仅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可能更主要还是缺少适当的心情。最近利用两次坐飞机和一个完整的周末,读完了他的小说《刺杀骑士团长》,再利用世界杯等球的间隙,读了他的旅行随笔《假如真有时光机》,强化了一些过去已经朦朦胧胧形成的印象。

首先的印象是简单。村上生于1949年,完整经历了战后日本深刻变化的时代,他本人也早就成为了世界级的作家。按说他似乎应该更复杂、更深刻才对,但读他的作品,感觉他写的大都是经过简化的生活。故事的时代背景似乎被刻意模糊化了,故事里的人物也似乎少到不能再少,而且往往是与主人公单线联系,彼此之间的交集很少。比如在《刺杀骑士团长》里,以画人物肖像画为生的“我”,因妻子原因不明地提出离婚,独自驾车在日本东北及北海道流浪了一段时间,然后一个人住进朋友在山里的孤立房子,每天只是画画画儿、听听音乐、吃吃简单的饭食、喝喝葡萄酒或威士忌,偶尔与开红色迷你库柏的“人妻女友”约约会。后来接触到独自住在山谷对面豪宅里神秘的免色先生以及住在遥遥可望的山谷另一面的小女孩秋川真理惠和她优雅美丽的姑母秋川笙子,再加上“理念”——那个只有60多厘米高、来去无踪的画中人物“骑士团长”,故事就这样以“我”为中心展开了。按小说的开头及其篇幅,开始感觉后面可能会有多种演变和复杂情节,神秘、惊悚、言情、伦理,甚至是犯罪、推理等都有可能,但读下来那过程和结果却非常简单。这种简单出人意料,但又完全在情理之中。我想,一个好的故事大概就是这样,它能吸引你一直提着一口气读下去,读完缓一口气说“原来如此”,随后舒一口气说“本该如此”,最后叹一口气说:世间的事大抵也“不过如此”。读村上这种以第一人称来写、淡化了时代背景并简化了生活线条的小说,一个妙处就是随时拿得起又随时放得下,读时津津有味而读完后未必想再去读它,尽管有一点“悬疑”味道,但并不会让你特别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最终结局。因为你自己分明早就知道,那结局不会有什么石破天惊,这正像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未来虽看似有无限可能性,但最终大体不过归于简单、平淡而已。

过去读村上的作品,感觉他并没有多么强的“主题”意识,这一部倒是有个贯穿其中的“主题”,那“主题”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隐喻”(小说第二部的副标题是《流变隐喻篇》):每个人在茫茫宇宙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同时又都是微不足道的;尽管每个人在潜意识里都希望,那宇宙是围绕着自己、以自己可控的方式运转,而现实当然要复杂得多,也冷酷无情得多,很多时候甚至连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也不是自我可控的,由此便会生发出无限的孤独感、恐惧感——“我”少年时因为目睹幼小的妹妹死去而造成的幽闭恐惧症,正是这种孤独、恐惧感的隐喻。有时,这种孤独、恐惧感会变得无限大,大到几乎要把我们的身体吸进巨大无边的绝对黑暗和阴冷之中,这时我们只有坚定某种“理念”,坚持不懈地向前爬,才能摆脱黑暗世界的强大吸力,重新回到明亮世界之中,继续以微不足道但却独一无二的方式存在下去。生活尽管最终归于简单、平淡,但那也需要有勇气才能过下去。我们的内心要相信某种“理念”,并且在我们甜甜沉睡的小女儿耳边轻轻地说:“骑士团长真有的哟!你相信为好。”

其次的印象是安静。他的故事大都在安静中展开和演变,《刺杀骑士团长》里的“我”更是生活在静谧之中,静谧得以至于能听到卧室房顶阁楼里很小的“沙沙”声,这才发现了那幅隐藏着的题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静谧得以至于夜里能够清晰听到周围秋虫的鸣叫,而虫声的突然静默让“我”听到那若有若无的摇铃声,这才引导“我”发现了房子附近小庙背后堆积的大石块,搬开后现出那个洞,发现了洞底的古铃,释放了化身为“骑士团长”的“理念”小人儿。村上本人看来是喜欢安静的——不仅仅因为他是作家而且喜欢音乐,这固然都需要安静——他喜欢安静根本上还是因为现实太过喧嚣。在《假如真有时光机》里《两座令人怀念的小岛》一文中写道,他曾于1985年在气候不佳的旅游淡季,到希腊一个叫米克诺斯的小岛上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开始写作《挪威的森林》。之所以离开日本,很重要的原因是那时的日本“处于焦躁状态”。24年后的2010年,他同样是在旅游淡季再次来到这个小岛:

“这次在米克诺斯几乎没有遇到日本人。在岛上看到的东方人,大多是来自中国的观光客……从前这里几乎没见过中国人,让人深深感到时代真的是变了……24年过去了,种种事情都会有巨大改变的。当时的日本处于泡沫经济的鼎盛期,那也是我离开日本的理由之一。举国上下都处于焦躁状态,这种状况让我有些厌烦。那就像是每天从早到晚都有马蜂在耳畔嗡嗡地飞来飞去。但事到如今,就连这种事情,回忆起来也多少有些令人怀念的感觉。当然,假如问我是否想再次回到那种状态,答案肯定是NO。”

上世纪60年代末日本经济规模超越西德成为世界第二,村上第一次去希腊的1985年刚巧是《广场协议》那一年,而写上面这段话的2010年刚巧是被中国超越的那一年,这里边还是有些微妙味道的。不知怎地,读到这里突然想起电影《湄公河行动》里,一个坏人对化妆成赌场老板的我公安人员说的一段台词:你们搞赌的真是遇到了黄金时代,如今在中国大陆,人人有钱……

村上喜欢安静,喜欢到安静的地方去,模仿他的句式就是:冰岛啦,芬兰啦,希腊的小岛啦,湄公河旁的琅勃拉邦啦。他还特别喜欢挑旅游淡季到这些地方去,“简直就像专门选择卸妆的时间去拜访女性一般”。村上不仅喜欢安静,而且擅长描写安静,这在他的小说和旅行随笔中随处可见:“所有声音都听不见。听见的只有静默。听见静默——这不是文字游戏,在孤立的山头上,静默也是有声音的”。读这些安静的文字,也有助于我们稍稍摆脱一下“焦躁状态”,稍稍远离一点我们周围日甚一日的喧嚣。写到这里我两次被手机来电铃声打断——对了,他的小说里手机似乎很少出现,秋川真理惠尽管有个手机,也因为忘记充电而关机。如今随处都能听到手机喧嚣的铃声和震动声,而人们或许已经习惯了喧嚣而不适应安静:即使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也会时不时下意识地划开它,进入各种信息网站和朋友圈里的一片喧嚣之中。喧嚣热闹往往并不能消除寂寞,有时越是身处喧嚣之中,越会感到深深的寂寞。

最后的印象是天真。小大人儿或老小孩儿式的天真,这在他的随笔里随处可见:

“窗外是凄凉的原野,乱石遍地,一小群羊在那里默默地吃草。在我看来那草并不怎么美味,羊儿们却似乎吃的心满意足”。

“他(杂货店主)是个好心的人,矿泉水里浮着绿苔时,他会阴沉着脸,说‘哦?不好意思’,给我换一瓶新的。不过我觉得,密封的矿泉水里要长出绿苔来,得花上好长时间呢”。

“可爱的小猫试图用脑袋蹭路过的老太太的脚背,却被轻轻地一脚踢开,似乎是嫌烦。虽说是老太太,可人家也忙着呢”。

如果说这些还仅仅是语调上的天真,那么下边的文字,则是浸透在思绪里的天真:

“(米克诺斯岛机场上修了长跑道,可以从德国搭乘喷气式飞机直航,而过去只能乘摇摇摆摆的螺旋桨飞机或轮渡)方便固然方便了,却不免有一丝寂寞的感觉。不方便自然会给旅行带来麻烦,但其中又包含着某种喜悦——由繁琐带来的喜悦”。

“斯佩察是个几乎与伯罗奔尼撒半岛连为一体的小岛,与希腊本土之间只隔着拼搏一下就能游过去的距离……如果是日本人,只怕会架起一座桥来,然而希腊人大概不会这样思考问题。既然是岛,就让它永远是一座岛,姑且不论方不方便,那样做恐怕才自然”。(读到这里窃笑,架起一座桥来算什么,若是我们,只怕还会开通海底隧道。)

一直隐隐觉得,中国人的天真时代是在魏晋六朝,《世说新语》里就写满了天真,连那时的奸雄也不失天真。曹操便一直记得乔玄与自己的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天真最是“作”不得,而天真之人也看不出别人的天真或不天真,一旦我们看出别人的天真或故作天真,就说明我们自己已经不再天真。

这些村上春树印象都是完全主观的,客观一点的是:他喜欢跑步,喜欢旅行,喜欢美食,懂并且喜欢喝几口(什么黑比诺葡萄酒和单一麦芽威士忌之类),懂画,尤其是懂并且喜欢音乐,以至于说“假如真有时光机”,他愿意飞到1954年的纽约,在那里的爵士俱乐部中尽情尽兴地听一场克利福德·布朗与马克斯·罗奇五重奏的现场演奏。

假如真有时光机——当然,这个想法本身就过于天真。退一万步,假如真有时光机,我们还会不会有一个稍微天真一点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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