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死亡里的孤独和渴望——《白雪乌鸦》中的女性形象

我的世界下了一场大雪,那场下在1910年冬天的大雪,在一百年后的这个夏天,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眼前,大雪中的傅家甸,被鼠疫折磨得死去活来。《白雪乌鸦》让我与死亡如此地接近,仿佛刚刚从一场生死浩劫中逃离,而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把大地照耀得温暖无比,一如春风拂过的傅家甸。

1910年,哈尔滨爆发了大规模的鼠疫,保存下来的老照片还在诉说着它的不幸,迟子建的小说,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了那场灾难。她的小说总有这样的一种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带入其中,仿佛你就是一个一直在上空俯视着的天神,没有一个细节可以逃过你的眼睛,只是天神没有翅膀,所以无法飞下来去拯救那些不幸的人们,只能看着他们自生自灭、自救自赎,看着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在这场灾难里挣扎、死去、重生。

一百年前的一场鼠疫,卷走了六万多人的生命,《白雪乌鸦》不能说是完全还原了历史,因为毕竟他是小说,但它在某种意义上重现了那段历史。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小说的基调无疑是沉重的,从霜降一直到燕子归来,傅家甸经历了一次死亡,从巴音暴尸街头开始,死亡的气息便一直笼罩在傅家甸上空。

故事一直在死亡的阴影下展开,性格决定了命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中走向死亡、走向重生。迟子建的小说一向都能让人在冰冷中感受温暖,让人在绝望中看到希望,让人在黑暗中看到光亮,所以当死亡来临时,依然有人送饭、分糖;当农历春节到来,人们并没有怠慢了灶神爷;当春回大地,傅家甸又在“黑雪”中开始了新的一年。在这种种复杂的情感交错中,每个人都在死亡面前表露出最真实的情感。小说中的女性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女人似乎比男人表现得更大胆,更有勇气,她们有的活得卑微,有的活得高贵,但无论是谁,她们的内心深处却都有着深深的孤独和渴望。

翟芳桂是小说中命运最坎坷的女人,一场大火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先是被迫嫁给了强奸自己的男人,又在男人死后被男人的弟弟赶出了家门,投奔姑姑后过了三年奴隶般的日子,姑姑死后被姑父卖给了妓院,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贱命”而被纪永和赎身,还没过一天好日子就被逼着在夜里“接客”,而后又被纪永和典给了“借腹生子”的贺威……或许从她被强奸的那一刻开始,就拉开了一个悲剧的序幕,她有过无数个男人,但却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孤独,她没有选择决然的方式与命运抗争,因为她的心中一直有着对爱情的渴望,她真心喜欢过那个会捏泥人的徐义德,但在徐义德的眼中她不过是个玩物。或许正因为她的不幸,在鼠疫大规模爆发的时候,幸运才垂青了她,纪永和和贺威的死给了她自由,还有财富,我想财富对于她来说是无足轻重的,那难得的自由才是这场灾难给她的最好的礼物。翟桂芳是个善良的人,只是很多时候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一旦她可以选择,她是那样渴望,渴望爱情、渴望孩子、渴望温暖,所以最后她又嫁给了鞋匠罗扎耶夫,带着陈水一起在春暖花开的傅家甸开始了新的生活。

与翟桂芳的命运截然相反又有着共同点的女人是陈雪卿,她们同样是与别人的三寸金莲不同的大脚女人,所以因为鞋子,她们之间有了某种联系,但与翟桂芳的命运不同,陈雪卿这一生只跟着一个男人——那个傅家甸几乎没人见过的神秘的土匪头子,并且死心塌地地爱着他,男人死后,她把他们的儿子陈水托付给了翟桂芳之后便随他的男人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人人都惧怕死亡的冬天,她却毅然决然地结束了自己如花的生命。该是怎样的炙热的爱情才让她鼓起了如此大的勇气?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但她的心却并不孤独,她爱的男人死了,她的心就再也没了依靠,死亡成了她最后的选择。如此刚烈痴情的女人死了,让人唏嘘不已。其实生命就是这样脆弱,一场瘟疫可以毫不留情地夺走它,一种无边的孤独同样也可以结束它,两种方式都无法逃避。

整部小说中,于晴秀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聪慧、善良,而且很有才情,又能做出最美味的点心,这样一个女人在傅家甸这样的地方就像一朵兰花,那股淡淡的清香让人无法抗拒,也同样使人不忍靠近采摘,因为于晴秀,周耀祖成了傅家甸最幸福的男人,周耀祖也是个善良敦厚的人,但她和于晴秀之间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叫“不来电”,所以于晴秀也是一个孤独的女人,所以她才会时常让烈酒燃烧自己,醉酒的时候做出可爱的举动,以此来驱散内心的孤独,对傅百川,也只是怀有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情愫。但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命运之神一样没有眷顾她,周家一家三代因善良而死于瘟疫,于晴秀一下子就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儿子喜岁,但在那个被死亡笼罩的小城,她的这种不幸被淹没在众多不幸之中,并没有换来太多人的同情,于晴秀也不需要人同情,她似乎是整个傅家甸将死亡看得最明白的一个人,她明白命运不可抗争这个道理,她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因为痛失亲人而放弃生存,她把新出生的小生命又取名喜岁,或许这就是一种生命的轮回,而她也正渴望着在这种轮回中找到自己位置。

如果说周耀祖娶了傅家甸最好的女人,那么苏秀兰则是嫁给了傅家甸最好的男人——傅百川,她也曾是个可爱的女人,但却因为孩子的夭折而疯,人是疯了,可我总相信她的心是透亮的,她一眼就能看出于晴秀对自己的威胁,甚至不需要任何证据,仅仅凭借自己的直觉。她相信了自己直觉,所以她学会了秦八碗的酿酒秘方,怀了秦八碗的孩子,是在报复吗?她虽然疯了,但她的心里却依然深深地渴望着爱和被爱,依然容不得半点背叛,哪怕仅仅是精神上的背叛。

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苏秀兰的“出轨”行为,直到看到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傅百川才知道自己的女人做了什么事情,比起苏秀兰的“人不知鬼不觉”,吴芬、金兰就太明目张胆了,两个女人都和傅家甸最懦弱的男人有关系,不能生育的吴芬只能眼睁睁看着王春申把丑女金兰娶回来,自从被王春申撞见自己喝别的男人滚在一起之后反而开始寻找别的寄托,和巴音生活在了一起。金兰竟然也不甘示弱,开始以诱惑店里的男人为乐,只是因为太丑人们都躲着她,只有太监翟役生迷恋她,她也便和翟役生走到了一块。不能生育的吴芬和长相丑陋的金兰都没有选择自己缺陷的权力,但她们有选择幸福和寄托的权力,他们如此地“猖狂”,只是比其他人将孤独和渴望表达得更直接一些,她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缺陷而听从命运的安排。只是最后,她们都成了这个冬天里傅家甸上千个亡魂中的一个,没能逃过瘟疫的魔掌。

死亡,是个令人恐惧的词,尤其是在这个冬天,就连傅家甸最漂亮的女人也没能逃脱。谢尼科娃,这个随着王春申一起贯穿整部小说的高贵的俄国女人,也和自己钟情的小提琴手一起将魂魄留在了中国。

这个冬天傅家甸死了好多好多人,周于氏是笑死的、秦八碗的娘是老死的、秦八碗这个孝子因不能扶娘的灵柩回乡随娘走的、陈雪卿的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被围困之后开枪自杀的、陈雪卿是在心爱的男人死后殉情的……当然更多的人是因染上鼠疫而死,健壮的、多病的、老的、少的、中国人、外国人、男人、女人,谁也不知道这可怕的瘟疫会不会找到自己,傅家甸在陷入惊慌之后便开始了死一般的沉寂,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日子还是要过,菩萨心肠的人做着善事、唯利是图的发着国难财、求子心切的暗中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心灰意冷的站在傅家甸的高处冷眼看着这座死城、救民心切的时时刻刻在努力与瘟疫搏斗……小说中的人物有几十个,有的是确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比如伍连德,更多的小人物则是虚构的,但无论是谁,都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个立体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虽是一百年前的场景,但他们却依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个个血肉丰满,让读者看到的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的女人的命运,无论是死亡来临之前,还是在死亡的笼罩之下,她们都或强烈或隐忍地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渴望,而这种孤独和渴望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的今天,都是女人骨子里无法消除的,它们同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陪着女人走过属于自己的一生。

每个作家都应该肩负起一种历史使命,不管是在历史的呼唤下,还是在现实的感召中,总要让自己的作品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一部作品存在究竟有没有价值,其实不是评论家说着算的,而是取决于读者,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也只能通过读者来得以体现。如果说一部好的作品就应该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思想的荡涤和美感的享受,那么我想,《白雪乌鸦》一定会带给你这样深深的震撼和感触,那裹在死亡里的孤独和渴望将是对自己灵魂的一次审视和洗礼。

(2010年8月于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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