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兰西瓦尼亚是世界上一处十分神秘却又闻名之地,西方耳熟能详的吸血鬼德库拉伯爵的故事,就是从这里传遍地球各个角落、成为经久不衰的鬼怪经典。确实,这位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吸血鬼始祖,在历史上也是以军事强人的形象为其敌人、强大的奥斯曼帝国所忌惮。不过,特兰西瓦尼亚历史上还拥有远比德库拉久远得多的传奇人物,若要了解他们,我们需要回溯至一千九百年前罗马帝国一统地中海世界的古老年代,才能一探当时两个伟大领袖之间生死相搏的铁血史诗。他们中的一个,自然是鼎鼎有名的罗马皇帝图拉真;另一个,则是本文的主角、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出现的达西亚国家的末代统治者——德西巴卢斯国王。
德西巴卢斯又称狄乌尔帕尼乌斯,是达西亚历史上极具魄力的硬汉国王,其行事曾给罗马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罗马历史学者狄奥曾如此称赞道:“此人精通战事;知道应该何时攻击、何时撤退;他是伏击战的专家和指挥大师;而且他不仅懂得最大限度发挥胜利的优势、更熟悉怎样把失败控制到最低程度。”遗憾的是,由于没有史料记载,我们完全无从得知他早年的人生履历,只能从当地发掘出的文物遗迹上得知他是达西亚国王斯科里洛的儿子,很可能与达西亚王国创建者布勒比斯塔一脉相传,后者大致与凯撒同期[1]。德西巴卢斯的父王斯科里洛同样也极富谋略,而且更加理性,罗马军事学者弗隆提努斯就曾对这位国王在AD69年罗马内战期间,极为审慎地对待参战各方势力却不介入的政策做出过较高评价。德西巴卢斯很可能就是从其父亲那里学到了如何稳妥处理外务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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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布勒比斯塔曾治有从蒂萨河直至多布罗加的广阔领地,拥兵20万之众,BC44年遭部下废黜。
或许是由于斯科里洛壮年过世的原因,这位达西亚王子并没有直接从他的父王手中继承大权,而是由其叔父杜拉斯取而代之。我们并不清楚上述经过是否符合达西亚王位交接的正常情况,但可以肯定的是,杜拉斯对自己的侄子十分信任,不仅大力培养德西巴卢斯,还让后者在成年后直接掌握兵权。正因如此,当AD84年冬季,他与罗马人发生严重冲突时,正是德西巴卢斯挂帅执行了王叔的入侵罗马麦西亚行省的军事行动。
毋庸讳言,达西亚人与罗马人的交恶由来已久。早在BC75年,罗马执政官斯科里波尼乌斯·库里奥就已将鹰帜矗立在多瑙河南岸,拉开了与达西亚人冲突的大幕。布勒比斯塔时期,达西亚人积极介入罗马内战,试图通过支持庞培来获取后者的好感,因此遭到胜利者凯撒的嫉恨,若非后者遇刺身亡,布勒比斯塔势必将遭到罗马人的毁灭性打击。尽管如此,笼罩在达西亚人头上的战争阴影终究无法避免,奥古斯都创建元首制伊始,罗马人就迫不及待地向布勒比斯塔死后一分为五的达西亚地方势力发动了攻势[1]。这一时期,由于达西亚人松散分布在从巴纳特至多布罗加的地域内,无法团结一致对敌,因此即使是其中最强大的势力、让奥古斯都皇帝一度考虑嫁女和亲的巴纳特国王科提索,都无法抵抗罗马军团的攻击。更早一些时候,多布罗加的达西亚诸部酋长也都被罗马人降服[2],达西亚国家遂直接与罗马帝国相接,这就进一步导致了达西亚人战略环境的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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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布勒比斯塔死后,统一的大达西亚国家分裂为特兰西瓦尼亚北部的阿纳尔提人等部落、巴纳特、瓦拉几亚、多布罗加和特兰西瓦尼亚本部缩小了的达西亚王国。
[2]科提索国王大约于BC9年在与奥古斯都大将马库斯·维尼西乌斯的战争中被杀;多布罗加的罗勒斯等酋长领地约BC27年被奥古斯都部将马库斯·李锡尼乌斯·克拉苏吞并。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达西亚人在强邻压迫下那畏惧和担忧遭到攻击的恐慌情绪,虽然自奥古斯都以后,朱利亚-克劳狄王朝历代皇帝保持了较为克制的政策,但并不能根除两个民族间日益紧张的氛围,特别是在达西亚地区富含的金银矿藏被罗马人觊觎的情况下。因此,当多米提安暴露出其对外扩张的意图时,惶惑不安的杜拉斯最终选择了先下手为强——这也成为德西巴卢斯得以施展其军事才华的标志。根据拜占庭历史学者约尔达尼斯的记载,年轻的达西亚王子通过突袭,击败了麦西亚总督萨比努斯麾下的由第一“意大利卡”和第五“马其顿”军团组成的罗马军队,歼灭至少4000罗马士兵,总督的首级也成为其战利品;不久之后(AD86年),因战功顺利晋升为国王的德西巴卢斯,更是在本土挫败了禁卫军长官弗斯库斯指挥的一支包括禁卫军和五个军团在内的罗马大军,不仅再次击杀领军大将弗斯库斯,甚至夺取了禁卫军的鹰旗,从而创造了自条顿堡一役以来罗马军团最耻辱的败绩。
不过,由于国力悬殊,德西巴卢斯的胜利并未持续下去。AD88年,多米提安再次集合了一支大军,由经验丰富的原第七“克劳狄”军团副将提提乌斯挂帅。后者当年就通过一次快速机动作战,穿越无人防守的铁门关,在塔帕伊城打败了达西亚人,最终迫使德西巴卢斯求和。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杜拉斯还是德西巴卢斯都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早在AD85年德西巴卢斯取得第一次胜利后,杜拉斯就主动将王位禅让给更有能力团结民众的侄子以应付罗马的反扑;而德西巴卢斯本人在登上王座后的第一件事,也是立即向罗马皇帝提议恢复和平,其目的显然是争取获得最大利益。正如狄奥高度评价的那样,新国王的最出众之处即在于将失败的负面影响控制到最低,因为我们发现,他在谈判桌上收获到战场上都未曾取得的胜利:除了付出少数几个多瑙河桥头堡的代价,达西亚国王以罗马同盟的身份获得了后者的大笔年度津贴补助,以及大量以援助盟友名义被派遣至特兰西瓦尼亚的罗马工匠,他们后来为蛮族建造了许多坚固的堡垒,反过来给入侵的图拉真军队造成了很大麻烦。多米提安甚至没有让德西巴卢斯交出被俘的罗马士兵和鹰旗——罗马皇帝在事实上输掉了谈判桌上的战斗。
对德西巴卢斯及其臣民而言,这一协议取得的收获是如此惊人,以至于人们一度以为布勒比斯塔的辉煌或将再度降临。事实上,倘若达西亚国王的对手是又一位如同多米提安那样的庸才,或许以上假设确实能够成为现实;不幸的是,AD98年新继位的罗马皇帝图拉真被证明为是与前任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物,他不能容忍以上不平等条约继续存在。一嗣继位,罗马新帝就断然拒绝履行和约条款上资助对手的协议;不仅如此,AD101年春,在聚集了一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达到11万战兵的罗马军队后,图拉真直截了当地发动了对达西亚人的战争,两位铁血领袖之间的终极对决就此展开。
和十几年前的战略一样,德西巴卢斯打算将入侵者引入己方腹地,借助新建的堡垒群消耗对方的实力,然后伺机切断敌人的补给——但他犯了一个错误:图拉真绝非提提乌斯那样喜欢快速机动作战的统帅,相反,罗马新帝性格谨慎,宁愿采取保守的层层推进战略,是以罗马军队虽行进速度缓慢,却绝无后勤补给的压力。图拉真记功柱的画面显示,罗马人在塔帕伊附近的铁门关历经了一场恶战,虽然德西巴卢斯进行了顽强抵抗,图拉真也遭受到了异乎寻常的惨重伤亡,但后者坚毅的性格使他选择了绝不妥协,由此获得了上天的青睐。达西亚国王最终撤退了。
塔帕伊的事实战败导致了严重后果,达西亚首都萨米泽杰图萨如今已暴露在侵略者的攻击范围内,这就迫使德西巴卢斯采取孤注一掷的冒险行动。显然,正面直接攻击罗马大营是自杀式的举动,但若置被占领的铁门关于不顾,出其不意在冬季通过冰封的多瑙河进攻多布罗加的罗马驻军,则极有可能迫使敌人的主力大军抽调前往支援,如此就能减轻正面的攻击压力。这一疯狂的举措的确大出罗马人的意料,但遗憾的是,昔日冬季被冻得厚实的多瑙河此次却未能承载国王最后的希望,长途奔袭的达西亚骑兵因冰层突然破裂而溺亡甚重,导致战略突袭失败。此后,随着来年春季皇帝主力、两位将领昆图斯和马克西姆斯兵分三路,从东、南、西三面同时攻入达西亚腹地,德西巴卢斯无力反抗,不得不选择暂时屈服。
这一次,和约条件十分苛刻,哪怕身为谈判大师的达西亚国王也无法再加以利用。按照狄奥的记载,德西巴卢斯被迫将所有自AD85年以来被俘的罗马士兵、军用物资、鹰旗以及多米提安援助的工匠器械全部返还,同时拆除堡垒群,割让巴纳特、瓦拉几亚等地给罗马。其中最苛刻的一条是,“须遵照罗马人的指示选择与谁为敌还是为友”,此举等于是将达西亚国家降为与罗马附庸一样的地位,毫无疑问,这是心高气傲、自尊心极强的德西巴卢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AD105年,达西亚人攻击驻扎在巴纳特的罗马军队,随即遭到罗马皇帝蓄谋已久的再次大举入侵。因为悬殊的实力对比,尽管达西亚国王竭尽全力抵挡,甚至派出敢死义士企图对图拉真发动斩首行动,终究无力回天,首都萨米泽杰图萨在遭受长期围攻后陷落,至AD106年夏,最后的达西亚反抗被粉碎,罗马人占领了几乎整个特兰西瓦尼亚。
德西巴卢斯生命的最后一幕则被图拉真记功柱生动形象地描绘下来。这位末代国王可能是在萨米泽杰图萨被攻破时突围而出,逃亡到喀尔巴阡山区坚持抗战,不幸的是,他最终未能躲过罗马骑兵的追踪。大致在AD106年9月末,骑士克劳狄·马克西姆斯在特兰西瓦尼亚北部山地发现了国王的行迹,其麾下骑兵将后者包围在一棵树下。此时的德西巴卢斯虽然伤痕累累、衣衫褴褛,却仍不失为一代王者的气度,他单膝跪在大树下的草地上,最后用达西亚民族武器法尔克西斯割破喉咙自杀身亡,宁死不愿成为俘虏。这位图拉真一生中所遭遇的最强对手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他那颗威武不屈的头颅,则被敌人带回了罗马,示之于众。
随着德西巴卢斯的自尽,一度成为地区一霸的古代达西亚国家也不复存在。获胜的罗马人不仅将之改组为帝国的行省,还把大量的移民迁移至特兰西瓦尼亚的土地上,并大力推广拉丁文化。此举极大影响了当地的价值取向,导致达西亚人迅速罗马化。因此,虽然罗马帝国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统治只维持了160多年,但其文化体系却被后者整个接受,以至于达西亚人的后裔不仅操拾起敌国的语言,就连近代重新出现在这一土地上的国家,也被冠以“罗马尼亚”的名字,而达西亚人真正的文明精髓,却早已跟着德西巴卢斯的英魂消亡殆尽。时至今日,当罗马尼亚人凭吊这位伟大国王的不屈抗争时,我们是否能感受到其中的讽刺和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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