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夏重返鄂西,在群山巍峨的五峰读到当地作家王永红所著长篇小说《享受父爱》,一时竟久久难以掩卷。此书朴实真切毫无炫技,却以丰富饱满的生活积累、真实感人的故事情节及鲜活的地方语言,深情塑造了一位大山里的普通农民父亲,在当下全国每年以数千部长篇小说问世的庞杂中,如一股流自大山深处未经污染的清泉,赢得了读者的青睐。时值岁末,又闻应出版方之约,此书经作者精心修订,将以《父爱》为书名再版。不禁重读书稿,多有感慨。
湖北五峰县乡土作家王永红
五峰一带山脉起伏,沟壑纵横,处于湘鄂西交界之处的武陵山支脉,自古地势险要,交通不便,人民生活十分艰辛。秦朝时五峰属黔中地,汉朝时隶属武陵郡,元末置容美、土司、隶属四川。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与附近长阳、宜都、石门、松滋等县的部分地域合并设为长乐县,隶宜昌府,1914年更名为五峰县,1984年经国务院批准设立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纵观时代更迭,人事变迁,唯有不变的却是那一片青山连绵,山林间世代传承的勤劳坚韧,孝老养亲,以及常年困扰的贫穷与苦难。《父爱》一书通过山里人的命运以及独有的生命感受,鲜明地折射出自上个世纪中期以来不同时代的风云际遇,表现了山区人民在战争、社会变革中的生死离别,沉浮挣扎和顽强生存,更有行进于崎岖山道上的梦想希翼。
书中所刻画的父亲曾明俊生于内忧外患的旧中国,本来处于极贫之中的武陵山区又遭遇日寇铁蹄的蹂躏,人民痛苦的生活如雪上加霜。1943年底,抗战处于中日对峙阶段,与五峰同属第六战区的常德遭到四万日军的包围进攻,留守的中国军队与之进行了一场血战,几十架日本飞机在湘鄂西一带上空轮番轰炸。父亲曾明俊正值青年,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劫难,五峰小镇被炸为废墟,进入小镇的日军见人就杀,父亲只有钻荆棘,爬悬崖才得以逃命。一年之间妻殁女殇,家贫如洗,只剩一个年仅三岁的幼儿。熬到抗战结束父亲又险些被抓壮丁,孤苦的幼儿被锁在寒冷的破屋里濒临死亡。幸亏父亲赶回,“牙齿咬得嘣嘣直响,他大吼一声,一脚把门踢开了!那一声房颤屋抖,那一声惊天动地,那一声地动山摇呀!”王永红动情地描写让人每读到此,就似乎见到那位刚直勇敢,悲情难诉的父亲站立眼前。父亲以鄂西汉子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之后趟过了一道又一道人生的险境,每一次遭遇都无不显示出身在其中的宏大而又复杂的时代背景。
王永红以他多年来的山区生活体验,以及对人生的观察与思考,对山区人物的描写信手拈来,却是入木三分,栩栩如生。无论是主人公父亲曾明俊,还是幼子奎生,生母及后妈,家族里的长者、亲戚,山村的各色人等,都无一不活龙活现,呼之欲出。同时,他在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中传递着山地民族的道德观、价值观,透示出古老中华不断延续的优秀传统美德,彰显出一种具有风骨的民族精神,它来自于平民百姓,但正如万山丛中草木葳蕤生生不息,更显示出无穷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作家王永红
书中的父亲身为长子,一生富有担当,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当从苦难中迎来春天之后,父亲专门请人写来一副对联,郑重地贴在大门两旁:“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毛主席。”他告诫儿女,新旧社会两重天,过去兵荒马乱,东藏西躲,想家而哪有家?解放后分了田地,有了温饱,没人抓兵拉夫,才有了安定,有了这一家数口。苦水中泡大的人,要珍惜生活,善待他人。父亲爱妻儿,爱乡邻,遇事先替别人考虑。丧妻之后再娶,他首先想到的是新人会不会永久心疼前妻留下的儿子?这一条做不到的话,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母亲临产前,父亲深感“儿奔生、娘奔死,只隔阎王一张纸”,担忧甚至敬仰,百般呵护,自己承担下家里所有大小事情,每顿只草草扒几口饭。当老师的舅爷被划成右派,见人绕道走,但父亲却拦住他,把他往家里拉;舅爷受到极“左”势力的迫害,让他把操场上一副沉重的腰磨背起送到大队部去,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大步上前:“你要他背上这块腰磨,不把他压趴下呀?他没犯死罪哪!要教书匠背腰磨示众,您的面子也不体面吧!我是种田的,做工的,有的是力气,我背起给您送到大队部去!”父亲不由分说,硬要四个老师抬起腰磨放上了背架子,自己挺身背了起来。陌生的路人在风雪交加之时冻饿于门前,父亲携全家舍下口边粮救人于生死之间,被救的山里人后来施以回报,以至本是路人而成为兄弟。父亲的善良仗义所得到的最大回报,就是他的妻儿和乡邻也以同样的善良对待他人。
王永红浓墨重彩地写到父亲一辈子吃苦受累,对儿女的成长倾注了全部心血。父亲崇尚文化,尊敬读书人,当二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成为深山沟里第一个大学生时,他欣喜若狂。但长子读高中时欠的旧债尚未还清,小儿子又还在读高中,为了给进京的儿子弄来学费,父亲四处贷款借钱碰壁,急得火攻心,白发生,但绝不放弃。他最后想到附近电站要在杜鹃山半腰兴建一座蓄水池,需要大量的河沙,就去给电站背沙挣钱。已快六十岁的人了,但说“力气是奴才,用了它又来”,一背笼沙子百把多斤,父亲从河边到杜鹃山腰,每天都要背三四十趟。太阳升起又落下,下雨戴上斗笠,披上薄膜照样背,汗水、雨水,顺着脸往下淌,父亲的衣裳没有干过。就这样背呀背,父亲整整背了七七四十九天,上山下山往返将近三千趟,背的沙子耸立起了像一座山峰。父亲就是愚公。他用血汗为儿子挣得了学费,让儿子顺利走进了大学校门。这是父亲的希望,也承载着山里人祖祖辈辈的梦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摆脱贫困,多少山里娃脚穿草鞋而心怀远大理想,正是这样一步步走出深山,走向广阔的世界,成为国家有用之材。而在他们身后,默默站立着一个个勤劳俭朴的父亲,总以他们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儿女们远去的背影。
王永红的笔端洇染着浓浓的鄂西风情和民间气息。五峰民风古朴,山寨里流传着无数民间故事、歌谣和谚语,充满机趣与智慧。当地农民故事家刘德培曾被授予中国民间文艺首届“山花奖”终身成就奖,位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的“中国十大民间故事家”之首,正是无数乡间故事高手的代表。千百年来,竹枝词、南曲、吹锣鼓、满堂音,还有堪称中国戏剧“活化石”的堂戏、柳子戏、傩戏、皮影戏在武陵山区一带活跃传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山里人。王永红自幼深受民间文化的熏染,他的小说语言朴实生动,毫无造作,饱含那一方水土的活色生香,原汁原味,经由他的描绘,读者如临其境,会感受到鄂西一带奇峭湍急的山水,温良厚道、多姿多彩的民风民俗,感受改革开放以来,山区人民迈向现代化的迅捷步伐。
他曾在当地县文化馆从事刊物编辑数十年,作为一个群众文化工作者,足迹踏遍了五峰崇山峻岭间的每一个村寨,接触过成千上万的农民,他与他们是朋友,也是亲人。父老乡亲的生活牵动着他的情怀,也不断引发其创作灵感,他曾创作发表过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及诗歌散文,有着丰富的山村写作经历。多年前,我与永红先生于《长江文艺》笔会上相识,这次重逢后去到他家,却是在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边,那楼舍之间充盈着书香,俨然是一处令人向往的农家书屋。他不仅阅读收藏了几万册图书,还珍藏了所有亲人、朋友的来信。在他的书桌上,我就惊讶地见到三十年前《长江文艺》的几位老编辑写给他的亲笔书信,他将所有的信件文稿都已全部装订整齐,保存得完好如初。其严谨执着由此可见一斑。
创作长篇小说《父爱》,是王永红多年的初衷,父亲的形象正如他当年在此书初次出版时的后记中所言:“小说中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和与我有过交往的那成千上万的顶天立地的农家男子汉。”春去秋来几十载,他渐行、渐悟,笃定恒心,满腔真情,在写作中常常不由泪流不止。习近平总书记曾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爱恨,有梦想,也有内心的冲突和挣扎。”王永红以人民为中心,潜心为劳动者立传,正是刻画出这样一位有血有肉,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父亲,一群与青山相伴,与绿水相依,自强不息、扶正扬善的山里人,他们是大地之子,也是那雄伟的山脉,巍然的峻岭之魂。
青山不老,大爱无边。
2018年8月1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
叶梅,女,土家族,作家。籍贯山东东阿,出生于湖北巴东。曾当过插队知青,毕业于湖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在湖北恩施文工团、宣传部等处工作,担任过湖北建始县副县长、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化局副局长,湖北省文联《艺术与时代》杂志主编,《民族文学》杂志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副书记,湖北省政协民宗委副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家、电影家协会会员,一级编剧。曾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评委。现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2016年12月,叶梅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1973年开始文艺创作并发表作品,迄今为止共创作小说、报告文学及影视剧本等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代表作品有:小说集《花灯,象她那双眼睛》、《撒忧的龙船河》、《五月飞蛾》、长篇纪实《九种声音》、《第一种爱》等。电影《男人河》,电视连续剧《饭碗》等,有多篇小说经转载、翻译、改编和获奖。
叶梅的作品始终坚持对地域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的探求,联合国科教文组织《世界小说选》曾在翻译转载其作品的译注中称:“她以对鄂西土家族风土人情的描绘引起文学界及读者的关注。她的作品尤其是对女性及妇女解放问题进行了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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