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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词是两位朋友最新的来往电邮引用的：甲先生是名重当世的前辈，久居海外；乙先生是甲先生的私淑弟子，乙先生数月前为独生子举办了婚礼，雅不欲恩师受扰，刻意隐瞒。但终于被甲先生晓得，委托我从国内代汇去贺仪。乙先生为此发电邮给甲先生致谢忱，并回顾20多年前甲先生多次资助他解困的往事，由此引来甲先生一段妙语：“现在台北流行一个名词：小确幸，意思是小而确实的幸福，例如夜间浅雪，早晨出门踏上第一个脚印之类。早年您的环境特殊，弟偶尔奉上一点小确幸而已。时过境迁，念旧是您的美德，也是我的小确幸？一笑。”

资助他人之乐，无论大小，只要是在能力之内，都是受方的“确幸”，除非是没有必要地损害、牺牲自己，如鲁迅所深恶痛绝的“孝”——卧冰求鲤，老莱子娱亲。这种“幸”，一在使得对方纾困，让世界减少了苦难，做了好事，良心受到安慰；二在轻松。受方容或感到“欠了”，但施方没有精神负担，只要在方式上注意，不伤害任何人的自尊。

关于这样的小确幸，甲先生的比喻妙不可言：“夜间浅雪，早晨出门踏上第一个脚印”。且略加发挥，雪须浅，如果一夜鹅毛大雪，早上连门也推不开，“第一桩事”哪里轮得到推窗或撩帘，连叹“好雪”，而是怎么铲一条通道，好出门谋生。出门须早，白茫茫一片，你欣欣然造出的第一个脚印，何等清新！可视为第一首诗的开篇，第一次对土地的吻，第一笔在永恒风景画上的写意。接下来，进，可造一条通往梅林的逶迤之路；退，可以拿起刚刚冒热气的咖啡杯。宋人张先的《子野词》中有一首《御街行》，结尾云：“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残香剩枕，天把多情付。”写尽一夕缱绻之后的虚无。我以为“苔”改为“雪”更宜，前者色暗且斑驳，何如后者的纯洁与蕴藉？

阅读更是小确幸。刚刚读了纪伯伦的名作《先知》，里面的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人问主人：什么是黑夜和白天？

主人答：既然我们每一个都不能以空心葫芦笼罩头上，以制造黑夜的错觉，那么，夜空的黑暗是少于内心的黑暗的。

主人继续说：陈述白天的异处，哪怕仅仅制造出白天的表象，也是超越人类能力的问题。爱耍心眼的青年人不依不饶，说：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点燃一千支蜡烛呢？

主人说，即使在一个小房间——比如说，11英尺长，9英尺半宽，一千支蜡烛也不能做到。那么，一万支蜡烛呢？

不行。

两万支蜡烛呢？

不行。

六万支蜡烛呢？

不行。

十万支蜡烛呢？我的天，总该可以了吧？

不。

我放弃。年轻人沮丧地说。

主人说：太遗憾了！你只差六支蜡烛。

我哈哈大笑，体味智者最后的得意。这一类“代入”，最简便地获得快乐。继而思考，为什么偏偏差“六支”？求教于研究宗教史的友人，他认为，上帝造天地，用了七天。所以七在西方文学是一个重要的数字，如七宗罪，七武士。蜡烛的隐喻是点亮自己，再加六支蜡烛，就可以像造天地，点亮一切。

人间遍布小确幸，诸如：凝视雨后荷叶上闪亮的露珠滚动；俯看婴儿车上醒来的宝贝蹬腿；走进尘封的老屋检视少时读过的书，邻居的一只小猫从旁边轻轻走过——就在我书写的此刻，坐在开往张家界的旅游巴士上，青山如梦，次第张开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