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病了半个月,经过大夫、护士每天的治疗,渐渐恢复起来。在这半个月里,我每天大部时间睡在床上,不学习,不劳动,整天想心事。我在这半个月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还多。我从纸盒一直回想到西太后那张吓得我大哭的脸。
我从前一回忆起那个模糊的印象,只觉得西太后很可怕,而现在,我觉得她可恨了。她为什么单单挑上我来当那皇帝呢?我本来是个无知的、纯洁的孩子,从任何方面来说,我至少不会比溥杰的天分还差,可是由于做了皇帝,在那密不通风的罐子中养大,连起码的生活知识也没有人教给我,我今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我的知识、能力不但比不上溥杰,恐怕也比不上一个孩子。我受到人们的嘲笑,受到像老宪这样人的欺负,如果让我独自去生活,我真不知怎么能活下去。我今天弄成这样,不该西太后和那些王公大臣们负责吗?
我从前每逢听到别人笑我,或者由于被人指出自己无能,心里总是充满了怨恨,怨恨别人过于挑剔,甚至怨恨着把我关起来的人民政府,但我现在觉得这都不是应该怨恨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是可笑的、无能和无知的。从前我怨恨侄子们太不顾面子,把我的尊严竟全盘否定了,但我现在承认,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给自己作脸的事。比如有一次吃包子,我觉得很香,王看守员问我:“你喜欢韭菜?”我说没吃过,不知道。别人都笑起来说:“你吃的不是韭菜吗?”既然我小到尝不出韭菜,大到迎“天照大神”代替自己的祖宗,我还有什么“圣明”?又如何能不让别人笑骂呢?蒙古人老正是民国初年发动蒙古叛乱的巴布扎布的儿子,有一天他对我说,当年他全家发过誓要为拥戴我复辟而死,他母亲简直拿我当神仙那么崇拜。他说:“真可惜,她已经死了,不然我一定要告诉她,宣统是个什么样的废物!”既然我本来不是神仙,我本来无能无知,又如何怪别人说这类话呢?
2,
交工具的时候,我听见王看守员对一个同伴说:“我看溥仪干活是实在的。他不挑显眼的干。”
我和老宪放下煤筐,到树权上拿衣服穿,所长笑着问我:“溥仪,你的肩膀行不行?”
我看看肩膀,回答说:“不痛不肿,只略有点红。”
“你现在的饭量怎样?”
“干饭三大碗,大饺子可以吃三十多个。”
“不失眠了?”
“躺下就睡着,什么病也没有了。”
在场的人不论是所方人员还是伙伴们,全冲我乐起来。显然,这是和从前完全不同的笑声。我觉得受讥笑的日子已成为过去了。
3,
在天安门广场上,我平生第一次满怀自由、安全、幸福和自豪地散着步。我和五妹、俭六弟缓步西行。走到白身蓝顶的民族文化宫的时候,五妹关心地说:“大哥累不累?这是头一回走这么多路吧?”
我说:“不累,正因为是头一回,特别不累。”
“头一回”这三个字充满了刚开始的新生活中。“头一回”是很不方便的,但我只觉得兴奋,并不因此有什么不安。
我头一回到理发店去理发——严格地说,这是第二次,因为三十多年前我在天津中原公司理过一次,但是这一次在理发店遇到的事还是头一回。
我一坐上座位,就发现了在哈尔滨百货店里看到过的叫不出名称的东西。我问理发员,旁位上呜呜响的是什么,他说:“吹风。”我问:“先吹风还是先理发?”他一听,怔住了:“你没理过发吗?”他还以为我开玩笑哩!后来弄明白了,我们都不禁大笑起来。等到我头上也响起了那呜呜之声时,我心里更乐了。
4,
一九六○年三月,我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北京植物园,开始了每天半日劳动、半日学习的生活。这是我走上为人民服务岗位前的准备阶段。在技术员的指导下,我在温室里学习下种、育苗、移植等等工作。其余的半天有时学习,有时进行这本书的写作。
我在前半生中,不知“家”为何物。在抚顺的最后几年里,我开始有了“家”的感觉。到了植物园不久,我觉得又有了第二个“家”。我处在自上而下互助友爱的气氛中。有一次我从外面游逛之后回来,发现那只表不见了,不免十分惋惜,觉得在这么长的路线上,无法去寻找,只好作罢。同屋的总务员老刘知道了这件事,他本来正该休息,连休息也忘了,问清了我游逛的路线,立刻就出去了。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休息着的人都去找表,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后来老刘从四季青人民公社一个大队的食堂前找到了它,非常高兴地拿了回来。这时,我觉得我接过来的不是一只表,而是一颗火热的心。
5,
我站在香山的山腰上,遥望太阳照耀着的北京城,我心中十年来的往事又被一件件勾起。我想起老所长的花白头发,年轻的副所长的爽朗语音,我想起了每位看守员,每位大夫、护士,每位所方人员。在我欺骗他们的时候,在我用各种可耻的方法进行对抗的时候,在我完全暴露出自己的无知、无能、愚蠢的时候,在我对自己都已感到绝望到极点、不能活下去的时候,他们,这些共产党人,始终坚定地相信我可以改造,耐心地引导我重新做人。
“人”,这是我在开蒙读本《三字经》上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在我前半生中一直没有懂得它。有了共产党人,有了改造罪犯的政策,我今天才明白了这个庄严字眼的含义,才做了真正的人。
不论我们怎么看待政府对于溥仪的改造,但是在溥仪自己看来,这改造对他绝对是好事。
清朝时溥仪是什么?是陷入勾心斗角,被众人当做偶像的一个无能的孩子。
民国时溥仪是什么?是一个被人赶来赶去,四处逃窜的逃犯。
满洲国时溥仪是什么?是被日本人呼来喝去,连祖宗都不能认的傀儡。
而改造以后,溥仪才真正成了和大家真正平等的,能够自食其力,靠自己能力而非身份获得大家尊重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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