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苏州的时候,每天一大早就兴冲冲起床,即使赶不及吃头汤面,至少可以优哉游哉晃过平江路,在石板路上一望无人的熹微时分,谛观长沟流水的动静,细数沟畔花木的季节变化。从迎春花绽放鲜黄、细柳条摇曳翠绿、樱花舒展嫩粉、桃花含羞吐蕊,到暮春的紫藤随风飘荡、初夏的榴花炫耀艳红、仲夏之后的桑梓樟榆绿荫满路,一直到深秋凋伤枫红、雪冬飘香腊梅,每一季都是诗人吟咏的美景。
前年在临顿路旧学前发现了一家面馆,烹饪一款罐炖野生长鱼(黄鳝),浇在呈鲫鱼背的面条上,清爽如秋日蓝天映照下的桂花乍放,淑雅芳香,从此就迷恋上了这一碗面。每天早上散步,沿着平江路南下,跨过一条毫不起眼的石桥,穿过窄窄的旧巷,过了临顿路口的红绿灯,就能享受一碗清晨的美食佳肴,开始舒畅欢愉的一天。
这条窄巷大约四百多米长,看起来十分老旧落寞,与小石桥一样,让人联想到边城古村的留守老人。第一次走进去,看到两旁都是低矮的屋檐,让人想到一箪食一瓢饮的颜渊,假如他活到今天,这样的陋巷大概适合他来居住吧。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溜没窗没门的封闭白墙,有百尺之长,开始感到诧异,心想,这里或许有深居简出的大户人家,墙内是奼紫嫣红的花园,还是庭院深深的绣楼,实在难以猜度。再来就看到宽敞高大的门楹,是潘家的祠堂义庄,不远处粉墙高耸,旁边还挂了个苏州名人故居的古迹牌标:「黄丕烈百宋一廛」。
啊呀,这难道就是清代大藏书家黄丕烈的藏书楼故址吗?
这个黄丕烈(1763-1825)是乾隆嘉庆时期最负盛名的藏书家,嗜书成癖,是个看到善本书就两眼发光的书痴,一生收藏了两百多部宋版书,是当时海内私家藏书的翘楚。嘉庆七年(1802)黄丕烈兴建藏书楼,专门储藏宋刻善本书,于是就在中国藏书史上有了著名的「百宋一廛」。我站在巷子里,盯着这块标示牌,不禁想到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写黄丕烈:「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痴。」黄丕烈过世将近两百年,人去楼空,藏书也不知散到何处了,只留下这么一块牌子,空余历史的怅惘。
再往前走,有一段巷弄亮堂起来,巷身的空间陡然宽敞,两旁有参天的古树,一棵上百年的苍松虬枝后面,掩映着黑底金漆的牌匾,四个大字:「洪钧故居」。黑漆的大门十分气派,显示了当年状元府的威风,大门紧锁,看不出「侯门深似海」的规模,但可以想象,光绪年间出使俄、奥、德、荷四国的外交大臣,后来担任兵部左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的洪钧(1839-1893),在这座深宅大院里一定是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跟他一起出国,活跃在欧洲上流社会的小妾赛金花,也住过这座宅院西路的第五进,徜徉在庭院的花厅假山之间,享受锦衣玉食的无忧岁月,直到洪钧去世。至于赛金花离开苏州悬桥巷,到北京重操故业,后来还可能倒进瓦德公元帅的怀里,在八国联军的国难当中,救了北京城的传闻故事,就与这条窄窄的巷弄无关了。
自从发现这条陋巷隐藏这么多精采的故事,就在每次经过时,留心前人留下的足迹。民国时期的学人叶圣陶与顾颉刚,从小都住在这条巷子,我特意探访,却不得要领,找不到他们的故居。特别是顾颉刚(1893-1980)的家,是他先祖在明末清初建的宝树园,世代相传,顾颉刚也诞生于此。1931年,顾颉刚的父亲修葺已经败落的宝树园,重建了一些屋宇,即是现在列为古迹保护的顾颉刚故居,应该很容易找到的,却每次无功而返。顾颉刚的七册《古史辨》是我一上大学就研读的古史专著,因为当时台湾政府认定顾氏是「附匪学者」,把《古史辨》列为禁书,我和几个历史系的同学就读得特别起劲,对顾氏印象极为深刻。后来又知道他与俞平伯搜集苏州民歌,推动民间文学研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存有启迪之功,就觉得,找到他的故居,也算是尽了后学景仰前贤的心意,谁知道寻寻觅觅,总是不见踪迹。
近来找到一份苏州地方名人资料,才知道顾氏宝树堂,不在悬桥巷里,而是在平行于巷子南面,跨过河沟的顾家桥南边。这一来就好找了,因为悬桥巷南面的河沟,只有两道石桥,目标明确。不久前有台湾的学者到访苏州,我带着他们去吃长鱼面,顺便访古,经过悬桥巷,过了靠南的第一道石拱桥,就看到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院,果然就是顾颉刚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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