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以悌与《书法小史》

在我国书法史的研究中出现了许多通史、断代史和书家个案研究的学术成果。孙以悌的《书法小史》仅存前三章,是作者构想《中国书法史》开头的章节,前四章有“总论”性质,后面章节有“通史”特点。文章侧重于考证与溯源,视觉新颖,旁征博引,不失为一部书法史佳作。

(一)

孙以悌,字易厂,民国时期北京大学文学院史学系学生,安徽寿县人。清咸丰状元孙家鼐玄孙,民国二十年(1931年)秋入学,1934年春夏之交即将毕业时跳渤海自杀。

《书法小史》是孙以悌生前所撰,发表在一九三四年七月号《史学论丛》(史学系所编)第一册上,同时还发表他的另一遗著《围棋小史》和钱穆等人的长篇纪念文章,并刊登他的照片。

有关孙以悌的生平,几乎找不到一点资料。张中行先生在《负暄琐话》中有一篇纪念孙以悌的文章,文章里面有许多的推想,如入学时间,毕业时间、自杀原因等等。“他读书很多,学问渊博。”“他像是并不怎么刻苦钻研,有时随意翻翻书,几乎都是不常见的。”“最常看的是佛经……”(均见《负暄琐话•孙以悌》)孙以悌著作很多,如《书法小史》、《围棋小史》、《中国天文学史》、《三统术便蒙》等,可惜大部分在离开学校之前烧了。从《书法小史》“叙目”后“民国二十三年,岁在阏逢阉茂如月初吉,偏材曲艺之士寿春孙弟”款识来看,《书法小史》的后七章不见记载,或未来得及撰写,或为此时所焚。

孙以悌精通旧学,同学写论文,常请他到图书馆协助,碰到某个问题,问他,他不假思索就告诉可以查什么书。几个治古史的同学请他给讲讲古代历法,他说,这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可以给他们写一点,于是就写成一本书,名曰《三统术便蒙》。他的著作,史学系教授蒙文通(经学大师廖平弟子)看到一些,说自己很惭愧,面对这样的通人自己视而不见,实在后悔莫及。

历史学家杨向奎先生《东望渤澥云海茫茫——纪念孙以悌先生》一文写于1997年,回忆了当时孙以悌离校时的情景:“那是1934年春,一天,张苑峰(政烺)得到北大三院以悌同宿舍的同学通知:‘不知为什么,孙以悌卖光了所有衣物。’苑峰立即找到我,约定当晚去三院宿舍,探询究竟是为了什么?一直等到11点多,以悌始终没有回来。”“第二天听说,孙以悌已去了天津。”“当时我对苑峰说,我去追他。我即时买车票也去天津。我以为他一定会去找在大学上学的弟弟或友人,就先去北洋找他弟弟孙以恺,又去几个大学,都没找到。”(均见《东望渤澥云海茫茫——纪念孙以悌先生》)

杨向奎与孙以悌同年级同班,都是1931年秋入北大历史系就读的新生,师从史学大师顾颉刚、傅斯年、马衡等。大一时,他们是好友,虽然以悌孤僻,寡交游,但性格爽朗,并不是内向的人,而且虽是一年级学生,而在“金石学”、“古历学”等方面已经是“专家水平”。大二时,以悌情绪变了,由开朗乐观变得有些忧郁,在淡雅中杂有悲观色彩。

孙以悌在校虽少交游,但业务水平可以说全校第一。以悌是一个天才学者,这在他的考试成绩中可以得到消息。以悌深晓用笔之法,曾习北碑,故其字多神韵。于时人书,独深许于右任,以为其字波磔有度,仪态万千,可致于神品。

以悌善弈,有《围棋小史》一文。关于他的蹈海,一说是因为学术造诣。把世事看得通透;一说是关于生活态度的。爱钻牛角尖,事事理想化,想来他是死于抑郁。无独有偶,其弟以恺曾就读国立交大唐山工程院,1931、1932两年间曾获国立交大唐山工程院秋季运动会铁球乙组第三名、棒球比赛获奖队代表等奖牌,亦有继以悌后殉黄浦江一说。

(二)

“潜社”成立于1932年初冬,是北京大学文学院一个读书团体,旨在钻研学术,开拓视野,增强民族文化实力,由孙以悌命名。潜社《史学论丛》名称由孙请马衡先生题写。第一期的文章有孙以悌的《书法小史》,张政烺的《猎碣释文》,杨向奎的《略论〈左传〉五十凡》等。

《书法小史》仅存三章,再加上一个“叙目”,共4万余字,后面七章照此计算,成文应超过15万字,应该是一篇皇皇巨著了。“叙目”有十,曰:文字体变第一;书学考源第二;指法辨微第三;总论流别第四;浑朴时期第五;雄放时期第六(上下);工整时期第七(上中下);秀丽时期第八(上中下);贯通时期第九;翰墨卮言第十。

《书法小史》“叙”统领开篇,首先陈述乾嘉以后直至晚清帖衰碑兴之状况,直击清代碑学大兴之弊端:“怀宁一老,实丁斯会,篆分直接秦汉,今隶深于六朝,既集古法大成,遂开碑学之一宗。山人既殁,泾县包世臣,南海康有为,更为先后著书表彰,咸同以来,天下乃翕然向风,三尺童子,莫不人手北碑,竞效魏体。而曾不旋踵,弊端大开,着意者滞,放意者滑,滑则趋于媚俗,滞则转为怪诞,江河日下,一蹶莫振,有识之士,惄为忧之。推其所由,良以慎伯长素,立论皆有所偏也。”

“悌幼好弄翰,未能远览,随人作计,谬涉恒蹊。志学之年,始读《安吴论书》,讶其‘锋既着纸,即宜转换’之言,积疑二载,莫由了解。嗣得前辈指示,始悟‘管随指转’之法。试于北碑粗得绪余。第以点画之间,为法所拘,识者讥为小有工力,而了无神韵。爰亦自揣限于资质,岁余即缀临池。然以耽之既深,案头常置《佩文斋书画谱》一部,读书之暇,时一翻检,近来寻流溯源,忽似有解。遂欲芟夷浮议,扬榷古今,拔狐疑之根,解纷拿之结。尝考清·朱和羹《临池心解》曰:‘学书须先明源流,次谱法度,次明传习之异同。’因即一本斯旨,钩稽旧文,间参己见,撰为小史十章,妄欲侪于艺舟两楫之列,蒙子操笔,庶几得为识途之助。若告达识,则吾岂敢。”结合前面所述,孙著《书法小史》不仅源于清末民初北碑之滥觞,还有对包世臣《安吴论书》的疑惑。《佩文斋书画谱》“拔狐疑之根,解纷拿之结。”朱和羹《临池心解》“学书须先明源流,次谱法度,次明传习之异同。”是孙以悌《书法小史》创作的起因与动机。回顾古代书史,孙概括出以下类别:一为区别书体,以类相从。如晋·卫恒《四体书传》;二为考核优劣,依品系录。如唐·张怀瓘《书断》;三为评骘闻见,随文附记。如唐·窦暨《述书赋·注》。他认为这些“书史”皆升降取舍,意又所主,虽存史实,而失体裁。而“刘宋·王愔《文字志》、羊欣《采录古来能书人名》虽有‘列次先后,因时而述’,但是‘辞简事略,殊无可取。’宋·陈思《书小史》、明·陶宗仪《书史会要》,此汇叙历代者也。宋《画史》、《皇宋书录》,明·朱谋垔《书史会要续编》,清·震钧《国朝书人辑略》,皆但录一朝者也。清·厉鹗《玉台书史》,则专辑闺秀者也。”凡此种种,皆为古代书史之不足。而唯有宋·郑昂《书史》为孙称道,赞曰:“述作之体,规模正史,纪以载帝王,志以述法训,表以著名迹,传以叙人伦。网罗无遗,迥非他家所及。”但此书亦有不足之处,即书已不传,自叙仅略见引于元·郑杓《衍极·造书篇》刘有定之注释。《书法小史》以宋·郑昂《书史》为构架,略师其意,而稍易其例,考穷乖谬,探索幽微,作者着意修成一部书学专史。

(三)

《文字体变》为第一章,作者对文字的起源、书体的流传等较多的持以否定态度。如唐·韦续《墨薮录·五十六种书》中“至谓龙文萌蘖于宓羲,穗书启轫于神农”之说、《说文解字·序》中“仓颉造字”之说。关于“伏羲神农”造字之说,孙说其荒远难稽,早在宋·朱长文《墨池篇》中就予以否定;“仓颉造字”之说,孙认为“盖文字之兴已久,仓颉特整齐画一而已”。“殷墟龟甲兽骨刻辞及宗周钟鼎彝器款识,是为传世古文字之鼻祖。”

孙详细梳理了在甲骨钟鼎文字以前最脍炙人口者衡山《岣嵝碑》。从韩愈未见,到刘禹锡以诗记述传闻,到宋·张世南《游宦纪闻》和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相矛盾,以及好事者明嘉靖间郡守潘鉴摹之岳麓石壁,郎瑛、杨慎之流粉饰,皆伪中传伪。短短的几百字,孙不仅厘清了《岣嵝碑》之流传过程,而且杂以考证,指出《岣嵝碑》自明·郭宗昌《金石史》以下,多有辨其妄者。清·张廷济《清仪阁杂咏》诗可以说是对禹王《岣嵝碑》从发端到流衍的总结——“昌黎语妙幻词澜,便有何郎着意刊。金简玉书谁共访,铜盘石室竟奇观。矜奇枉道惊人易,伪古从来信后难。祖本从教翻岳麓,升庵附会更无端。”

孙对殷周至战国之世文字衍为东西两大系统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古文即东方六国文字,籀文即西方秦人文字。孙通过一系列的旁证,指出“六国文字即古文也。古文籀文者,乃战国时东西二土文字之异名,其源皆出于殷周古文。”

关于《汉书·艺文志》及《说文序》俱谓“大篆为史籀所作”之言,孙则倾向王国维的观点,认为史籀并非人名,“太史籀书”犹言“太史读书”。

在《文字体变》第一章中,孙重点对许慎《说文序》中的秦之八体书的“名”与“实”及汉有关“六书”进行区别。他不仅分析各书体诞生的顺序、使用环境及特点,还指出了“笔”和笔法对书体诞生所起的先决因素。

“汉之六书,异于秦者,无大篆而有古文奇字,古文奇字,皆战国时东方六国文字,秦时所铲灭者也。至于鸟虫书即秦虫书,缪篆则杂糅篆隶而成者,秦人摹印即用籀篆,至汉始别为一体。”

“秦汉古隶书,方广少波势,东京以降,一变而成扁体之八分……”

“古隶、八分、今隶之名,并非汉人之所自名,亦犹甲骨、钟鼎、古文、籀篆之目之非出自古人也。”他还引用清·顾蔼吉《隶八分考》一书加以证明:“隶与八分有波势无波势微异,非两体也。汉则统名曰‘隶’、‘八分’之名,后人名之耳。”

“八分”之体,旧传创于上古王次仲,与李斯、程邈之厘定文字者迥异。隶书之目,在卫恒之时,虽犹为古隶、八分、今隶之共名,然降至六朝隋唐之际,已为今隶所专。”

“程邈古隶之初行也,未几即有草书之兴。盖即解散隶体粗书之而成……”

“西京章草,传者旧惟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所编之《急就篇》,乃章草字书。”

“章草之体,字字区别,波磔分明,至东汉之末,一变而成今草。”

“今草之体,一笔而成,上下牵连。”

“草书得名于稿草……”

“虫书缪篆,虽开文字有异体之端,然皆经国家颁行,各有其用。东汉以降,好事者流,往往向壁虚构,创为诡篆异体。”

“奇篆异体,其有为后世所重,而传之未能绝者,亦未尝便无,有之则惟飞白一体是也。”

(四)

《书学考源》为第二章,关于“书法”之学,孙认为并不是与文字同时并生,并指出:“书学滥觞,当远在海内文字既经统一之后。今为考其起源,大概萌芽于隶草既兴之后,而完成于东汉建初年间。”为什么呢?因为“夫构成书法之条件有三:一曰点画,二曰结构,三曰布置。三者兼备,并臻妙境,是为神品之书。三者皆备,而惟布置能臻妙境者,是为妙品之书。而惟结构能臻妙境者,是为能品之书。而惟点画能臻妙境者,是为逸品之书。三者虽备,而无一能臻妙境者,斯为佳品之书。若三者有一不备,则即非书法之书。”接下来,孙列举了甲骨刻辞、钟鼎、古文籀篆、隶草等是否构成“书法”的先决条件,即所谓:“何以言乎甲骨刻辞,布置结构点书三者一无所有也。何以言乎彝器款识有布置,而无结构点画也。何以言乎古文籀文小篆,有布置结构而无点画也。何以言乎秦汉隶草三者兼有,而点画虽有而犹未备也。”关于“技”与“道”(自然),原文有精辟的论述:“艺术之道,论者咸谓首贵自然,不知自有艺术之名词以来,即无能合乎自然条件之艺术。盖人类自有文化以来,即开始与自然脱离,文化进步一日,距离自然即远一日,艺术亦文化中之沧海一粟,艺术之技能愈高,其距自然自亦愈远。”并以金农、郑燮为例,说明失去自然、流于雕琢之弊。这几段话,看起来似乎矛盾,实际上是辩证的分析了矛盾的统一性,即“以最高之技能,而求自然之艺术(书法)”,也就是说,书学这是一个由“技”进“道”学习、追求过程。甲骨刻辞、彝器款识、古文籀文小篆、秦汉隶草要么合乎自然,但缺乏技法;要么具备技法,而失之自然,只有二者兼备,才可以称之为艺术。孙认为文字由实用走向艺术的觉醒(书法)应该是东汉建初年间,而不是人们常说的两晋。

在下面的大段文字中,孙引经据典,一一阐述:

“甲骨文布置之漫无法度,无法度即无技能之可言也。”

“甲文布置结构点画三端俱无法度之可言,故其文字庯峭古劲,觚折浑成,极合乎自然之条件,非后世所能强效。”也就是说,甲骨文自然有余,法度不足。

“金文字多别构,……犹无法度之可言也。……然而去自然犹近,后世徒对之望洋兴叹而已。”自然、法度均不足以称作书法艺术。

古文籀篆、岐阳石鼓“行行整齐,列列对称,布置固已久有法度。”此所谓法度森严,自然不足。

隶草(古隶)“则布置结构,承周秦之后,固已灿然大备。而就传世金石遗文,审其点画,虽已寖有法度,然仅粗具雏形,犹未尽脱篆意。”自然与法度兼备。

关于书法“始于建初”之论,并非孙以悌狂论臆测,他通过大量的佐证,诸如蔡邕“上谷王次仲初变古形。”卫恒“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羊欣“王次仲后汉人,作八分楷法。”王愔“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萧子良“王次仲饰隶为八分。”……指出自汉末至六朝,诸家之说,所为变,所为饰,所为作楷法,皆指点画之有法度而言也。次仲以前之书,点画皆无法度,次仲始创为执使转用之法也。也就是说王次仲等只是文字(书体)的改革家,就像李斯“书同文”一样,只是为书体起“规范”作用。

再比如说章草,诸如《四体书传》曰:“章帝时齐相杜度,号称善作,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晋·杨泉《草书赋》曰:“杜垂名于古昔。”羊欣《能书人名》曰:“京兆杜度,为魏齐相,始有草名。”《书断》引萧子良曰:“章草者,汉齐相杜操始变稿法。”梁武帝《草书状》曰:“其先出自杜氏。”庾肩吾《书品》曰:“建初中京兆杜操,始以善草知名。”又曰:“杜度滥觞于草书,取奇于汉帝,诏复奏事,皆作草书。”自晋至六朝,诸家并言杜度始善草书,是点画使转有法度之草书,始于杜度也,萧子良云‘始变稿法’,其言尤显。章草初有法度,故犹波磔分明,后来使转之技能渐高,至张芝乃变而成今草。考赵壹《非草书》曰:“草本易而速,今反难而迟。”盖章草之变古隶。亦文字形体之变,而今草之变章草。则又书法之变,而非书体之变,故不趋于易而反趋于难也。故汉人不自立章草今草之目者,正以明知其皆是草书一体也,即卫恒固亦犹云然也。杜度创为有法度之章草,此与王次仲创为有法度之隶书,时代正同,故知书法始自建初。

关于汉书所记“善史书”之“书”是否与“书法”有关,孙从正反两方面分析:一类是,“史书”即当时流行的字体,或指书吏;另一类则是古代书论中以讹传讹善书的“书家”;无论那一类,孙都作以详尽的梳理,肯定前者,否定后者。误“善史书”为书法之书者,盖远自陈寿、葛洪辈矣。

(五)

《指法辨微》为第三章,作者指出:“把笔作书,指腕肘三者必同时并运,缺一不可成书。盖单运指,则仅能得锋芒藏露,笔画有雄劲妍润之态而已。单运腕,则仅能得疏密停匀,结体有偃仰向背之形而已。单运肘,则仅能得上下左右,布白有相承映带之势而已。故必三者合而成势,然后布置结构点画三端始克并臻于有法度也。”从上面言论可以看出,指、腕、肘三者是有机统一,充满辩证关系。虽然在前人的言论中有主指、主腕之说,但孙更看重小学大家桂馥具有确凿证据的主张,即古人作书,无不悬腕,盖源于“书儿试觚布也”。古人作书,一手执“觚”,一手执笔,“觚”高于案,不悬腕则笔莫及,所以童子学书时,第一字第一笔已悬腕,天长日久,所谓习惯成自然也。即使书小字,亦然。

《指法辨微》前面部分是关于“执笔”主张,接下来,孙重点分析了如何“用笔”,因为“布置、结构、点画三者,缺一不能成书,然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笔。”孙总结前人用笔之法,参以孙过庭《书谱》之旨,得出“用笔”四大要言:“第一言‘执’,第二言‘转’,第三言‘使’,第四言‘用’。”

第一言“执”。即执笔之法,唐代以前,无专文论述执笔之法,其原因是“纸墨难形,非口授殆莫能晓也。然图谱流传,则由来已久。”孙过庭《书谱》中虽提到《笔阵图》中所“执笔图”,但多手貌乖舛湮讹,惟唐·陆希声之“五字诀”,则专指执笔而言,凡五字——擫、押、钩、抵、格。清·姚配中引经据典,详审此五字,实际得于同时期的包世臣。孙认为执笔之言虽出唐人,而执管之法则非创自唐人也。

关于“踏镫”、“挑燈”两说,孙通过元·陈绎曾、清·王澍、朱履贞之论述,检《玉篇·火部》“燈”字,考宋·董逌《广川书跋》,得出陈说是而朱说则大乖谬的结论。

第二言转。即笔管之左右旋转,因“拨镫”之法,实指虚掌,便于旋转。唐·韩方明《授笔要说》中的“讦送”即言“转”也。宋·王洙《王氏谈录》中所说的“蹲送”亦言“转”

也。李后主《书述》的“导送”还是言“转”也。孙认为:“‘左旋’谓之‘导’,‘右旋’谓之‘送’。何谓‘左旋’?左旋者,大指擫,食指押,中指钩笔,小指格名指导之过右,笔管向顺钟针方向旋动也。何为‘右旋’?右旋者,大指擫,食指押,名指抵笔,小指格名指送之过左,笔管向反钟针方向旋动也。转笔之法不过左旋右旋,一导继之一送,一送继之一导,一往一来,一来一往,此旋管之定法也。”

第三言使。执管之法,为便于转,转笔之法,为利于使,左导右送,施之点画是谓使。孙由“永”字八法说起,认为“八法之名纵系后起,八法之实当备于今隶初兴之时也。”“八法起于今隶之始,其不足以赅八分之点画,于理甚明。余谓无论分隶草章,以八法包众势则似不定,而以两法赅万变则殊绰然有余。一横为勒,一直为努,即此两语,实已足以尽之。”“八法”程瑶田减损为“二法”。孙认为“八法”乃“包慎伯以‘拨镫’之法申八法之理”,虽然文约理赡,论者极为吹捧,但孙认为以质蔽愚蒙,识非通敏,原因是后阅清曾国藩《家训》,参证之下,始恍然如有所悟,“盖包氏但举大义,而曾氏则更明言法式也。”

第四言用。“用”乃用笔之道矣。点画有方圆之别,知转换,犹不能以成方圆也。转笔有“翻转”、“绞转”二法,方者用翻,圆者用绞。关于“翻转”、“绞转”,清•姚配中、包世臣均有论述。前人状“拨镫”之法也有专言用笔的,如唐·李华《论书》、林韫《拨镫序》等。李氏“截”、“拽”二字,林氏“推”、“拖”、“捻”、“拽”四字,其义则同。

包世臣《安吴论书》中的“藏锋内转”,即姚仲虞之所谓“绞转”;“平铺纸上”,即仲虞之所谓“翻转”。翻转绞转,在书法创作中,大概草多用“绞”,而时出以“翻”,真多用“翻”,而时出以“绞”,此王次仲、杜度所以各自名家之故。孙过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性情。”即说此理。

在《指法辨微》的最后,孙以悌说:“执、使、转、用四者既明,点画之法然后云备,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闲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妙在视之似不为法所拘,其实则无法不备,盖必无法不备,乃不为所拘,昔贤工书,未有不神明于法者也。不过资分高下,学别深浅,虽云技小雕虫,而成功殊非易事。”

(六)

孙以悌《书法小史》诞生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作为顾颉刚先生的弟子,孙以悌《书法小史》难免不受“古史辨派”的影响。

古史辨派,又称古史辩派、疑古派,以顾颉刚、钱玄同等为创始人和主要代表,是中国新文化运动以后出现的一个以“疑古辨伪”为特征的史学、经学研究的学术流派。孙氏《书法小史》应该说是“古史辨派”环境下的研究成果之一,深受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倡导的“整理国故”思想的影响。从《书法小史》的庞大引证就可以看出孙用历史演进的观念和大胆疑古的精神,吸收西方近代考古学等方法,研究中国古代的书法史和文字学。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1、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个观点是胡适先生在五·四时期提出来的,对中国的文史研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特别是对新文化运动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为学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与方法。

“大胆假设”是要人们打破传统观念的束缚,挣脱旧有思想的牢笼,大胆质疑,勇于创新,对未解决的问题提出新的假设或解决的可能;“小心求证”即是要求人们不能停在假设或可能的道路上,而要以实际行动加以论证。小心的证明则是一种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在证明过程中不能捏造事实,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改变事实,更不能用道听途说的东西去充当事实,而是要尊重事实,尊重证据,不能想当然,不能有半点马虎,不能以讹传讹,千万要小心、细心、精心。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正是求新的精神追求和求真务实态度的结合。“慎伯长素,立论皆有所偏也。”“悌幼好弄翰,未能远览,随人作计,谬涉恒蹊。志学之年,始读《安吴论书》,讶其‘锋既着纸,即宜转换’之言,积疑二载,莫由了解。”此语即是孙对古代书论的质疑。可以说质疑充满了整篇文章,如《文字体变》中对文字起源的质疑,《书学考源》中对文字与书法同时兴起的质疑,《指法辨微》中对“拨镫”法的质疑……

2、深谙书论,旁引博征。

如果说“质疑”是假设的话,那么论证就是“求是”。清代乾隆、嘉庆之前,书法崇尚帖学,后来随着金石考据的兴起和大量金石碑版的出土,不少学者由考据转而习书,于是碑学大盛。孙作为北京大学文学院史学系学生,“古史辨派”师承者之一,在书法创作上又极力推崇碑学大家于右任,所以其文风亦受经义考据时风的影响,梳爬讹误,考评嬗异,博征旁引,带有浓厚的考证气息。其文笔工雅,搜研刮发之精细,非胸罗万卷、目观千剑者不能为。诸如,《文字体变》中关于“八分”之体的考证:“旧传创于上古王次仲,唐·唐玄度《十体书》引蔡邕《劝学篇》曰:‘上古王次仲初变古形。’次仲何时人,《书断》引小说家言定为当秦始皇时。考宋·羊欣《采录古来能书人名》(文在《法书要录》)曰:‘王次仲后汉人,作八分楷法。’则异闻诡说,不足置信。至于当后汉何时,则《书断》引王愔云:‘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又引齐·萧子良曰:‘灵帝时王次仲饰隶为八分。’两说时代违异,余考《四体书传》曰:‘上古王次仲始作楷法,至灵帝好书,时多能者。’则以王愔之说为是,次仲乃章帝时人。次仲创八分之事与李斯、程邈之厘定文字者迥异……”。

3、精心梳理,要言不烦。

《书法小史》前三章对文字体变、书学考源、指法辨微等梳理得十分详细,作者纵横挖掘,多维思考,说明其学养深厚,具有卓越的考辩才能与是非眼光。“学、才、识”三位一体使孙在《书法小史》撰写过程中游刃有余。

史料翔实,内容丰富是《书法小史》显著特点。作者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认真梳理了历代书论和相关的文献资料,并详审取舍。上自秦汉,下至明清,历代书家观点评说信手拈来,运用自如,不见刀削斧斫之痕,这一方面是由于作者勤勉于学术,另一方面也得益于作者良好的学术功底。

在《书法小史》中,孙总是要言不烦多次举例说明、阐述、案注、征引、考核,让读者不至于一头雾水。文中征引和参阅颇广,涉及历史文献、文字学、书法理论等,梳理得相当全面、丰富、新鲜。行文流畅,章节独立,遣词造句凝练。比如对“拨镫”法的阐述,不仅从文字上对“镫”、“燈”、“灯”进行区别,还就“拨镫”中所涵盖的一些“字”进行梳理、分析,简直就是一篇关于《“拨镫”考》的论文。

《书法小史》的后七章内容基本确定,但以一种什么样的撰写风格示人,我们不得而知,这不能不说是近代书法研究史上的一大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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