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为什么差评明末大佬钱谦益?

顷读《越缦堂日记说诗全编》(凤凰出版社,李慈铭著,张寅彭,周容编校,2010年4月第1版),越縵光绪十七年六月十五日读牧斋《有学集》云:“是集虽奉明旨严禁,而自来推为文章大家,故藏之者甚多,都下八旗贵官世家,每乐道其书,共相珍秘。”是月二十三日阅屈翁山《道援堂集》云:“是集至今亦多奉为枕秘,几于《初学》、《有学》二集等……余自童时,每见一都之市,皆卖其书。十家之塾,必有其书,盖东南间传诵已久,朝廷之功令不能胜也。”

由此可见,钱牧斋的著作虽然屡遭禁毁,却风行不衰,连“八旗贵官世家”都乐道﹑枕秘其书,顾不上里面的“攻讦本朝之语”了。李越缦虽然鄙夷钱之为人,认为其“一生首鼠,晚益决裂…..今阅是集,其蒙面丧心﹑鬼蜮万状,有真出情理外者。”却不得不推为文章大家。庞石帚先生《养晴室笔记》“钱牧斋”条转引一个很有趣的例子:“近人孟心史(森)亦谓:“闻故都老辈言,承平时士大夫有不传之秘二事:于宋则王荆公,于清则钱牧斋,其集皆在人袖笼内,心摹手追,口不敢道。”(见柯昌颐《王安石评传序》)可见清人既鄙夷其人,又极重其诗文。牧斋明季名士,东林巨魁,主持坛坫数十年,诗文理论建镳一代,郑方坤云:“本朝诗人辈出,要无能出其范围。”(《国朝名家诗钞小传》)。而其于出处之际,不善保持,丧志降清,以致身名瓦裂,后世多以舞文无行之猖披才人目之。清季李岳瑞说:“其《哭忠宣诗》一百韵,清词悱恻,接武少陵,取其诗而掩其名,谁复知为黼冔殷士之言也哉?”道德文章不相符,后人是且恨且爱了。:

暴鸿昌《 钱牧斋降清考辨》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钱牧斋虽然有降清污点,然于清初声誉未减,甚至“晚年名益高﹑望亦重”,同时代的一些学者如归庄﹑黄宗羲对其犹能抱同情之理解。当时的一些反清志士和一些有民族气节的志士,认为钱仍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物。而钱谦益的声誉之所以败坏,以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上谕为分界线,这道上谕曰:“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谤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留传!必当早为销毁。”语气直如詈骂,可见乾隆是想当激动,如此气愤恐怕是钱身为本朝臣仆却“诋谤本朝”,大逆无道。后来清廷修《贰臣传》,列钱谦益于乙编,乾隆发的一道上谕云:“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腼颜降附……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犹假语言文字,以图自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魄,一褒一贬,衮钺昭然。”时隔数年,犹如此耿耿于怀,可见钱诗文必触到乾隆忌处,才如此痛加丑诋。此后,乾隆对钱谦益的评价遂成定评,后世多沿袭此论评价钱谦益。例如道咸之际的史学家徐鼒在其《小腆纪年》卷六云:“谦益负文章重望,羽翼东林,主持坛坫;百年后,文人犹艳称之。论者徒诮其不死国难,而余事无述焉。而不知其名辱身危者,非一日之积矣。献台之媚,瓦砾盈舟;同乘之羞,招摇过市。身死未寒,破巢毁卵。夫岂无罪而获斯报于宗族乡党也!纯庙之谕曰:‘谦益一有才无行之人’。真万世斧钺之公哉!”《越缦堂日记》光绪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云:“蒙叟诗用事警切,善于言情。使其死于甲申以前,后人当与东坡一例视之。此真谓“名德不昌,乃有期颐之寿”者。”此后王国维的《东山杂记》卷二亦云:“其为众恶所归,又遭文字之禁,乃出于人心之公,非一朝之私见。”钱谦益一生最大的污点是降清,入清后所做诗文集却“其于国朝年号﹑国号﹑列圣庙号,皆无一字及之。”集中对清朝指斥之词,触目皆是,例如称清为“敌”,“贼”,“寇”,“虏”。其立场,不言而喻。既荣膺新朝,却以遗老自居,进退无据。又与海上交通,谋事复明,怪不得乾隆忌之刺骨了。

和钱谦益同时代的吴梅村,虽然入清后做过国子监祭酒,后世对其却多恕词。例如梅村一阕据说是绝笔词的《贺新郎》,陈廷焯云:“《贺新郎》一篇,梅村绝笔也。悲感万端,自怨自艾。千载下读其词,思其人,悲其遇,固与牧斋不同,亦与芝麓辈有别。”李越缦日记亦云:“梅村出处之际,固尚可原,比之钱蒙叟,殆不可同年而语。”四库全书集部收录清一代作者采择极严,梅村身仕两朝诗集却冠冕居首。盖梅村性格怯懦,出仕新朝非其本意,以后的岁月中内心的良知不断拷问其灵魂,种种反映在诗词中。这种真诚的深哀巨恸,更容易为人们理解同情。为诗沉博绝丽,却归于温柔敦厚,无怨怼新朝之词,特遗民之思耳,不同于牧斋痛诋新朝,所以乾隆夸他的诗:“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忧思杜陵愁。”至于钱牧斋,乾隆御制诗骂其“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对此越缦在日记里欢呼“大哉王言,诛伐至当!”方浚师《蕉轩随录 》对乾隆此诗亦云:“大哉王言!足以鉴小人之肺腑矣。“牧斋降清后欲修明史之举也成了越縵讥抨的对象,牧斋国亡以元遗山﹑危太朴自任,欲纂修国史,共成贰百伍拾卷。甫毕,越后日,即毁于绛云楼大火,只字无存。此老降志辱身,以名山藏事业为重,晚遭此厄,推其志,亦可哀矣。邹漪《启祯野乘》序言黄石斋临致命时,谓虞山尚在国史,犹未死也。而越缦日记对此评之“以负罪苟生,声名瓦裂之日,犹强颜腾口,自附名贤,可谓无羞恶之心。”

近代能为牧斋鸣不平者,惟章太炎《检论》谓其:“宗国之思,不尽诡伪。“又云:”钱谦益与冯铨,其二心一也。一思明,一亡明,则恶名归于思明者。“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于牧斋出处之际,亦有微意寓焉。降清成了牧斋一生最大的污点,晚年又触清廷之忌,身败名隳,“形太卑微诗太俊”(郁达夫诗),形成强烈的反差。究其原因,固其性格使然,首鼠两端。而乾隆站在异族统治之立场,对其极力诋毁,造成了牧斋记丑言伪的形象一直延续至后世。后人不加察之,犹以封建皇帝观点看待钱牧斋,吠影随之,亦可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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